“我一直反对布列松的‘决定性的瞬间’”
色影无忌:感觉你在拍摄中比较注重抓取人物的瞬间状态,你的拍摄手法有没有受哪些摄影家/艺术家的影响?
周伟:我不这样认为,相反,我倒觉得对瞬间的抓取是我的弱项。我一直反对布列松的“决定性的瞬间”这个概念的,这个概念毒害了很多人。摄影师往往为了抓取所谓的“决定性”的瞬间而专注于形式,专注于某些空洞的表情和场景,抓住了“瞬间”,而丢弃了摄影背后的东西,忽略了去思考什么是“决定性”的。我比较关注常态,我希望我拍摄的人物在他自己认为合适的,舒服的,习惯的状态之中,他或许知道正有一架照相机对着他,但他不需要掩饰什么,不需要表现什么,他就是他,该干嘛干嘛,这个时候他展现的动作和场景就是本来应该存在的动作和场景,是“常态”。被截取下来的影像瞬间可以轻松联想到人物的常态,这是我作为一个摄影师想传播和表达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干嘛还要费事劳神、跋山涉水去到那里呢?我们完全可以在影棚里面再现很多东西,一样有他的价值与意义。
我个人接受了两个摄影师的影响,在专题的选题与构建上我努力学习萨尔加多(Sebastiao Salgado),我们知道萨尔加多是学经济学出身,曾经供职于联合国的机构,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与视野下,他的选题,你看,《劳动者》、《移民》,这些专题背后都有深刻的对于社会现实的观察与思考,也只有放置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张普通工人的肖像,一个上海外滩的晨景才具有了不同的意义,这些肖像和场景我们拍不出来吗?显然不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萨尔加多是那种可以称为“影像作家”的人,他的作品,有故事,有情节,有观念,有情感,就像一部小说所能呈献给我们的一样。
另一个是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我向他学习的是具体的工作方式与工作状态。史密斯极其重视拍摄前的准备工作,为了拍摄助产士,他先去修了助产士的课程;为了拍匹兹堡,他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做调查,阅读有关这个城市地理与历史的书籍;为了拍摄《水俣》,他在这个小渔村住了近两年。史密斯的工作方式,使摄影师始终处于亲密体验与疏离观察的双重状态中,我个人认为,这正是纪实摄影的最佳状态,这种状态也正指向纪实摄影的作用:它是摄影师饱含情感的观察与思考,但它也只是“偶尔,唤醒我们的意识”,不要以为摄影能够改变世界或他人。
萨尔加多和尤金·史密斯就是我脑海里的标杆,他们不是无法企及的,我清楚这个距离和需要付出的东西。
至于在影像上,我倒没有刻意去学习和模仿,不同的时期会有一些喜好,总的来说,最终是影像阅读与审美累积的一个结果,这种审美的旨趣也最终决定了画幅的选择。
色影无忌:如何想到要做这样一个长期纪实项目?有没有得到一些资金上或其它方面的帮助?
周伟:一个人的时间和能力都是有限的,我选择做纪实项目,无非就是希望以有限的时间和能力,做一些可以比较完整地表述自我的东西。显然,“摄影专题”这种形式可以比较充分地表达一个摄影人对于社会、文化的综合思考,能够更个人化地抒发情感与思想。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得到任何机构在资金上的资助。但这么多年来,很多朋友给予了我很大的支持和帮助,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我也通过这个机会对他们表示感谢。
色影无忌:作品完成那一刻,你心里的感受是怎样的?《怒姆乃依》最终是要告诉人们什么?
周伟:当我编辑完成《怒姆乃依》的时候,我特别希望它被阅读,如今,被阅读是对一个摄影师最大的褒奖。这个世界,每天生产的影像无法计数,能够被阅读与传播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拍摄与传播越来越容易的时候,被阅读乃至于被记忆却是越来越稀罕甚至奢侈的事情。如果说我完成这个专题,想要告诉他人什么,也许只是一个似乎与专题无关的念头:我们是否可以从观察他人的生活中反观我们的生命与存在?
其实,当我呈献这部作品的时候,多少隐藏着一个“陷阱”:不是我告诉别人什么,而是在检视阅读者自己对于生活和情感的体验。每个人的阅读将是截然不同的,自然是那些对生命体验深厚的人,才能感受到影像所呈示的东西,也才能窥探到我的薄弱与缺失。影像,与语言文字有着不同的阅读心理过程,影像来得更抽象与歧义,但成熟的作品一定是“言之有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