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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仰:游离在现实与梦幻间的观察者丨无忌影像对话

色影无忌
Geethan
Geethan
2021-05-28

 和周仰的电话采访,约在了五月底的一个傍晚。这天下午,她刚刚去卢米埃四刷了电影《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依然会被电影所打动,“还好今天大概就用了七八张餐巾纸”。

周仰的摄影创作,始终和她的生活经历与阅读偏好密切相关。她拍摄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外婆,集结成作品《漫长的告别》。她痴迷于托尔金(J. R. R. Tolkien,语文学家、作家)创造的中洲(Middle-earth)世界,并用一本画册《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对托尔金致敬。而同时作为一名译者,周仰也在不断从西方的摄影文本里对照着自己的创作坐标,梳理创作理据。

广播电视新闻和报道摄影的专业背景,培养了周仰作为观察者的思维方式。而在具体的创作中,摄影是她手中对抗死亡焦虑的盾,也是她感知现实与她的“神话时空”的“魔戒”。

希望这次对话,也能带给你新的思考。

 

周仰

摄影师、译者

坐标上海

代表作品与项目:

《漫长的告别》(Fading)

《不朽的林泉》(Faërie)

《神话的遗址》(Sites of Myths)

 

选自周仰《神话的遗址》(Sites of Myths)系列。

对 话

主持人(G):无忌影像编辑_Geethan

访谈嘉宾(Y):摄影师_周仰

 

- 01 -“我比较喜欢可以停留下来的感觉。”


G:周仰你好。先和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Y:我是1985年出生的,我们家其实挺普通的。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那一辈来到上海,所以我爸妈都生在上海,我也是生在上海。我爸妈是工厂里的普通职员。

G:你在接受无忌《她影像》采访时提到,小学时候,你就在暗房里,看父亲放映底片。

Y:对,都是黑白照片,用放大机放映底片。他就是爱好摄影,喜欢拍拍风景,黄山、三清山什么的。小学的时候,平时也不能晚睡,他每次放照片,我就可以在他边上看,睡得晚一点(笑)。

G:后来本科为什么学了广播电视新闻?

Y:我在高中就跟语文老师关系比较好,挺喜欢写东西。但是又觉得中文系好像没什么出路。那个时候,也会买一些书看,看一些调查记者写的东西。我想复旦我也考不上,但又不想去外地上学,最后就选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广播电视新闻。

G:你在本科阶段对什么感兴趣?

Y: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关于中国独立纪录片的编年史。那个时候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作品,像吴文光的《流浪北京》、朱鹰文的《秦关路十号》。这些片子都是属于(被主流)干预比较少的,是相对独立的影像,不是那种栏目片。

G:独立纪录片哪里吸引你?

Y:纪录片的那种不可预料性。因为拍的是真实的生活,你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像剧情片有套路。纪录片里,生活就是这样发生的,没有所谓套路可言。看纪录片可以看到一些不同人的生活状态,非常真实。

G:那后来怎么想到去英国学报道摄影?

Y:我毕业后在电视台外语频道工作了一年,但是工作安排就不是很满意,没有把我安排到一线编导的岗位,而是在行政办公室做一个职位。坐办公室可能有一些仕途上的发展,但当时就觉得不想做,还是想做内容。待着没意思,就想要不要出去读书?当时外语频道的那些制片,大部分都是海归的背景。

在电视台的时候,我也感觉到电视的工作方式不是我特别想要的,因为电视非常快,看完就结束了,其中任何一个画面也很难去停留下来。我喜欢纪录片也是觉得纪录片的节奏是比较慢的,我比较喜欢可以停留下来的感觉。照片也是如此,照片是静止的,可以停留更长的时间。

另外,做独立纪录片,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跟人接触。这种人与人的接触,不是电视那样非常快速的,今天采访完,明天就再见了,需要花很长时间去建立信任关系。报道摄影也是如此,需要花时间去拍,去建立信任。

本科时拍摄纪录短片。

G:但是报道摄影是一个不太好生存的职业。

Y:本科的时候老师就给我们讲“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在看卡帕的作品了,战地报道的东西很吸引我。那个时候闾丘露薇(上海人,前凤凰卫视记者,全球首位进入阿富汗腹地喀布尔采访的华人女记者,编者注)也很红,我就特别热血沸腾,很想去做这方面的东西。


- 02 -《老去》:源于恐惧,但不止于恐惧

G:在英国学习报道摄影,和在国内的学习环境有什么不一样?他们的教学方法是什么样的?

Y:我在英国上的报道摄影(photojournalism)的课程,不是以学术研究为主导,是以实践为主导的。当然也会有关于摄影的历史理论课程,但不是架空的理论。那里的学习比较强调叙事(storytelling),用视觉的方式叙事,当然还有写作,你有了一个项目,怎么去写自己的阐述、写自己的专题论文(Monograph),去把它说清楚。

他有一套完整的研究方法。你要去拍一个东西,你为什么要拍?跟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前前后后还要做一些研究,你前面有什么人拍过?有什么人用其他的方式呈现过?你怎么样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增加一些自己的视角?

像我们做毕业作品,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要跟很多不同的导师谈,他们再请一些其他的嘉宾,像图片编辑、画廊的策展人过来,整个班级坐在一起,每个人上台,像做一个提案一样去阐述。

G:你有两个作品关注了老人的生活状态,《老去》(There We Are)和《如何变老》,前者作为你在英国的毕业作品,后者是你接受腾讯·谷雨非虚构创作基金在上海进行的创作。怎么想到做这样一个话题?

Y:我之前一直是跟我父母还有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外公、外婆一直在衰老,而且他们衰老的状态会让人觉得比较恐惧。在去英国之前,还不知道外婆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她每天都要问我一次,你什么时候飞去英国?我很害怕,难道人老了,记忆力会退化到这个样子?

当时看杨天乙的纪录片《老头》,她拍的就是一群北京的老头,每天在城墙根下面坐着,聊着今天谁没来,谁生病了这样的话题。虽然并不是什么老无所依那种特别凄惨的东西,但是我看见就觉得很恐惧,人每天没事可做,就坐在那里。

一位老妇人的电动象棋,2010.8,选自周仰《老去》(There We Are)系列。

《There we are》是英国的毕业作品,做了三个月就结束了。后来回到上海,考虑到上海也是中国老龄化比较严重的城市,就想可以把这个话题延续一下,还是用一种纪实风格(documentary)的思路。

做这个项目,我不想去拍特别凄惨的老人。我想的是,我们可以从老人的态度,从他们的身上学到些什么,不纯粹是一种对他们的关怀。是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每天无所事事?我想通过我的拍摄,看到一些相对积极的面貌。

G:为什么英国的毕业作品叫《There We Are》?

Y:这是当时拍的其中一个老人的口头禅。他在跟我聊天的时候,每说几句话,就要说一句“Now, there we are.”意思就是“你看,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了”。

Noel, 86岁(2010年), 退伍军人。“我希望我能重返22岁,回到在军营里的时光,那时和现在完全不同,但我也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我爱部队,爱那里的纪律性。现在的世界已毫无规矩可言。”选自周仰《老去》(There We Are)系列。

G:拍摄老去这个项目,哪件事给你的印象比较深刻?

Y:印象比较深的是,因为我每次都要去到他们家里采访,他们很多人感觉都很忙,都要提前预约,不是说坐在那里没事做,随时可以过去聊的那种。他们有自己的小本子,会记下来,感觉非常正式的样子(笑)。

Teresa,76岁,已退休,正在大学攻读学位(2010年)。选自周仰《老去》(There We Are)系列。

G:为什么一定要在家里采访?老年人的生活就一定在家里吗?

Y:一是希望聊天的时候没有人打扰,二是他们当然也会出去参加一些活动,我也去拍过,但感觉不太好,没有我想要的那种安静的感觉。他们在一个集体的环境里面,可能是会更加亢奋一些,但这种情绪是因为环境造成的,不是他们自发的一种状态。

G:你在这个项目里,如何选择你的拍摄对象?

Y:在英国的时候,我选的是地理上同一个大社区的老人,相对集中,交通方便,像老年公寓一样的地方,老人们大多独居,生活不算穷苦,算是中产阶级人群。他们的身份大多比较普通,只有一两个以前是演员,但也只是小有名气。我会问他们一些相对抽象的问题,也得到了一些积极的答案,比如有的人就说,老年是一种智慧的增长。

G:但如果你选择一些比较穷困的、犯罪率高的社区,得到的答案或许就不一样了。

Y:对,所以我也要强调,我拍的东西不是一个基于严谨的统计学的调查,那种消极凄惨的东西肯定也是存在的,只是我没去拍。

一位退休歌剧演员的橱柜上摆放着她以前的演出照片,2010.7,选自周仰《老去》(There We Are)系列。


G:回到上海继续拍摄老年人,并且拿了谷雨的基金,考虑的东西是不是也不一样了?

Y:对,从一开始就要考虑到后期的传播效果,所以找人方面就不是特别随机,更多的是去发动身边的朋友,问问看谁的外公外婆是比较有意思的老年人。至少在退休之后,自己又开始做新的事情,或者持续在做一些兴趣爱好,不管是画画还是做模型。后面又刻意去找了一些依然非常活跃的文化名人,他们还在持续自己的事业。

现在重新回看,上海的项目,传播的目的性会更强一点。像文化名人那一部分,是为了传播的考量。人有名气,阅读量会更高一些。英国的可能就更加微妙,更加含蓄一些。

匡璧如,拍摄时96岁,年轻是为中国第一位跳伞的女性,耄耋之年参加“中国达人秀”。上海,2012。选自周仰《如何变老》(How to Grow Old)系列。

G:既然考虑到传播受众,你觉得这个项目的价值在哪?会对哪些人产生影响?

Y:现在整个社会都在非常崇拜一种年轻文化。希望对年轻人产生一些影响,让大家看到一些不同的,老去的可能性。让大家更多地意识到老年人本身的价值,他们不是被动的关怀对象,而是值得尊敬和学习的榜样。

何建华(左)与王津华(右),拍摄时均为86岁。何建华退休后被一家律师事务所返聘,直至80岁。上海,2013。“我们已经八十多岁了,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留多少时间?我想怎么办呢,看到有些人为了改变自然环境、生活环境,把骨灰和花瓣混在一起洒到大海里去。我在想我要不要去?我对大海害怕的,不会游泳,但是再想一想到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了,有什么害怕的。所以我现在与我老伴在想,我们将来的归宿到那里去。”——王津华。选自周仰《如何变老》(How to Grow Old)系列。

 

- 03 -《漫长的告别》:摄影是盾,是疗愈自己的手段

G:2009年,你在去英国读书之前,外婆有了阿尔茨海默病的倾向,并愈发严重。《漫长的告别》这个项目开始于2010年末,结束于2013年,那一年,你的外婆去世。你小时候对外婆有什么记忆?

Y:外公、外婆以前是做美术方面的工作,他们年轻的时候,从美院的染织美术设计专业毕业,分配到了棉纺织印染厂从事图案设计,是家里最先把热爱的事变成工作的人。外婆小时候经常给我讲故事,还要教我画画,但我没有去学。后来到了初高中,因为忙于升学,对外公外婆的生活就比较忽略。

G:实际上跟他们的交流也比较少。

Y:对。

《漫长的告别》封面。封面图案是周仰的外婆年轻时自己设计的图案。

G:你看着一个很亲近的人,完整地目睹了她走向死亡的过程。你觉得遗忘和死亡这两个事情,哪个更可怕一点?

Y:她遗忘的过程,是让我们感觉比较无力和伤感的事情。本来是很亲近的人,她把你忘记了,就好像是她单方面地否定了你们所有的关系,但其实你知道这个关系依然存在。

如果说是一个好好的人,突然之间脑溢血去世了,悲痛可能是非常巨大的,因为你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情,但是我们的感觉,在三年之内,整个的悲伤已经被稀释到每一天里面去了。

周仰与外婆的合影。

不仅是遗忘,更痛苦的是,她失去了反应。后来去看英国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书《星期六》(Saturday),里面有一段跟我们当时的体验非常一致。他写了一个中年人,在一个星期六做了很多琐碎的事,其中有一项就是去看望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在养老院里面,也是阿尔茨海默病。


“母亲已经丧失了期望的本能,也无法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准确地认出他来,甚至他走了,母亲也不会记得他曾来过。贝罗安去一趟等于白去。母亲不会盼着他去,他不来她也不会失望。这等同于捧着鲜花到墓地去——逝者已逝,拜访不过是形式。至少母亲会端起一杯茶放在嘴边慢慢地啜吸着,虽然她看到贝罗安却不能叫出他的名字来,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母亲很乐意有人坐在那里,听她无意识地胡言乱语。任何人坐在那里听她说话,她都很高兴。贝罗安不喜欢去母亲那里,但如果他太久不去看她又会鄙视自己的不仁不义。”——[英] 伊恩·麦克尤恩,《星期六》

对我们来说,就是这样的状态。

对于死亡,我觉得在真的死亡到来之前,不可能真正理解死亡。

选自周仰摄影书《漫长的告别》(Fading)。

G:你在《漫长的告别》这本书的文字描述里说,“如何表达爱和亲情,其实我们从未学习过。相机成了我忍受每次探望的法宝。”

Y:如果不拍照,你就真的是只能看一下,没有办法交流,也没有办法做什么事情,这个是我觉得更不可接受的,就特别无力。拍照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可以调动起来,笑一笑,大家就可以有点互动。

G:你外婆会对拍照这件事产生反应么?

Y:她不一定意识到拍照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我们之间在互动,她可能有的时候是会有点反应的。如果用手机拍自拍,还会抱着、搂着她拍,就会有更亲密的身体接触。不然作为中国人,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就去拥抱一下。

G:其实摄影的意义就在于制造一些接触或者反应的可能。

Y:对。

G:你会把摄影当做一个武器么,去跟自己内心的恐惧对抗?

Y:我觉得摄影更像是一个盾,你可以躲在后面、你觉得可以控制一些事情,至少可以控制相机。


选自周仰摄影书《漫长的告别》(Fading)。

G:面对躺在棺木中的外婆,墓碑前的外公时,在这样的时刻,我看到你依然在摄影。

Y:很多东西都是我妈要求要拍下来的,包括像最后告别的场面。

G:她在这样的场合也并不排斥摄影?

Y:对,对于摄影,我们家人从来不会排斥。我妈希望要把这个影像留下来。我觉得这可能也是对抗遗忘,对抗焦虑的一个方式,摄影本身就是一个木乃伊情节的产物。

G:怎么说?

Y:摄影本身就是来自于一种死亡焦虑。对抗死亡的潜意识,是想把一些场景留下来。摄影是一个提醒,一个信念,又是一个证据,就是你知道这件事情发生过。

选自周仰摄影书《漫长的告别》(Fading)。

G:你写到过,“对于难以接纳的现实,拍摄不再是目的,而慢慢成为疗愈的手段,我们把摄影当做我们逃离虚无感的出口。”

Y:对,但是它不能疗愈病人,只能疗愈家属。我之前参加过关于临终关怀的培训课,就说志愿者要关怀的不是病人,要关怀的是家属,因为家属之后会留下来的,家属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在这个情况下也是一样的。我们作为家属,需要被疗愈。

G:这也是你在这本画册的开头,写了致妈妈(For my mum)的原因。

Y:对。

选自周仰摄影书《漫长的告别》(Fading)。

G:你有想过去拍摄年轻人吗?既然死亡如此令人恐惧,为什么不从年轻人的身上寻找慰藉和力量?

Y:没想过。年轻人最终也要变老。

G:所以你想拍的是一种最终的状态。

Y:我愿意去看到一些老年人身上不同的可能性,还有这些可能性存在,我觉得就足够是一种慰藉。

 

- 04 -《不朽的林泉》《神话的遗址》:寻找神秘力量

 

G:你拍摄的项目《不朽的林泉》(Faërie)(2015至今),将镜头从人类情感转向了文化遗产。文化遗产最开始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Y:老建筑比较美。我觉得现在的建筑都很丑。其实是出于一个美学上的初衷。

G:文化遗产有很多,为什么唯独偏爱园林?

Y:我有个朋友是做昆曲传承的。通过她,我接触到了昆曲,觉得非常地美好。之前在园林里面去拍过她一次,所以这样产生了一些联系。后来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的朋友看到我拍摄的昆曲照片,就邀请我去拍摄苏州的耦园。

选自周仰《不朽的林泉》(Faërie)系列。

G:你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昆曲《牡丹亭》,就是发生在园林中的故事。正是在园林里,杜丽娘梦见了爱情,于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Y:我从2013年开始喜欢看托尔金的作品,开始拍摄《不朽的林泉》之后,我也看到一篇托尔金关于神话创造的论文《论神话故事》(On Fairy-Stories)。

在文章里,他有提到次创造(sub-creation)的概念,就是说神话的写作者,他们创造了一个跟真实世界不太一样的一个时空,这个时空有一套自己的运转规律,比如太阳可以是绿的,水是可以往上面流的。而这些规律需要作者通过文字描述让读者信服。

托尔金认为神话故事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逃离(Escape)和安慰(Consolation)——逃离死亡,通过这种奇迹般的转折,给人带来一些安慰,是超越现实世界的一种慰藉。所以通过他说的逃离死亡,联想到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起死回生。

选自周仰《不朽的林泉》(Faërie)系列。

G:拍摄园林之前,你是否做了一些理论上的研究和准备?

Y:我其实是先开始拍摄的园林,一年之后才开始读一些园林方面的书籍,做一些研究。第一个就是高居翰(James Cahill)、黄晓和刘珊珊合著的《不朽的林泉:中国古代园林绘画》,其中有一句是说,园林内外仿佛使用着两套时间,园中一日,世上千年。就此意义而言,园林就是建造在人间的仙境。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这不是我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事情,之前也有人论证过。我是自己想到的,只不过得到了佐证而已。

G:你如何理解中国园林?

Y:我觉得园林就是一个三维的,我们可以进去的神话时空,或者说平行时空,鬼神的时空。它不是对自然界的模仿,不是说我叠几块石头,就假装它是一个山了,其实那样一块石头它就是一座山,不需要去模仿什么。

对我们现代人来讲,园林就是古代文人为自己建造的一个理想世界。

选自周仰《不朽的林泉》(Faërie)系列。

G:你觉得托尔金作品中的西方魔幻世界,和中国园林的气质是否存在冲突?

Y:气质不同,但作为“次创造”世界的逻辑,我认为二者是一致的,不冲突。

G:都曾在哪些园林内进行拍摄?

Y:苏州的留园,拙政园,沧浪亭,上海的豫园,秋霞圃,能查到有记载的这种已经列为文化遗产名录的,或者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这些知名的江南园林。

G:你觉得在这些地方,能够捕捉到这种“不朽”。

Y:不管后面修复得怎么样,首先得是那个年代的东西,不是后面重新搞出来的一些。另外,“不朽的林泉”是借用了高居翰那本书的标题,在拍摄中我考虑的并不是园林作为一种物理空间的“不朽”,而是寻找能够产生神秘联系的画面。

G:包括你后来2018年开始拍摄的《神话的遗址》,你觉得你是在拍摄一种“神性”的东西么?

Y:我不会说神性,我可能会说是神秘性。现在我没有一个确定的信仰,只是我觉得在自然中存在一些神秘的事物,这种力量可能是存在的,只是它到底是什么,我现在不确定。我不会把它称之为上帝,它不是一个宗教性的东西,它就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一个所谓的终极奥义。

 

选自周仰《神话的遗址》(Sites of Myths)系列。

有的时候在一些山林里面,你就不会去大声地喧闹。我会突然对一棵树产生一种崇敬的感觉,敬畏的感觉。跟中国的、东方的万物有灵有点关系。是一种灵性。

G:你的拍摄从家庭走向园林,又从园林走向原野。

Y:以前人和自然是和谐相处的,人是敬畏自然的,但是现在可能人都不太敬畏自然了。包括资源的浪费和环境的污染。我想通过我的拍摄,回溯到我们想象中那个更加纯净的,一种稳定的状态。

最早在中南山驻地的时候,下雪之后觉得非常地美,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场景。突然有一个瞬间,看到那些树的状态,就让我想到托尔金描述的那些精灵的国度,因为他们都离去了,我们现在只能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比如说下完雪之后,可以看到这些树,然后想到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国度。

选自周仰《神话的遗址》(Sites of Myths)系列。
 

后来就想到,可以再探索一下其他的神话故事,日本的民间传说,希腊神话,圣经,他们可能描述过一些地点,过了几千年到了现在,可能只留下了一些残垣短片,或者只有一块石头,但是会让我们联想到以前的那样一个故事。

G:日本志怪小说里你对哪些妖怪印象比较深?

Y:比如《百鬼夜行》,我感觉把万物有灵表现到了极致。再有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些比较小的妖怪,比如付丧神,“物老成精”,东西老了以后,你把它扔在那里,一块破抹布、一把伞都可以成精(笑),出来给你捣乱,把你的地弄脏,我觉得特别可爱。

G:对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未知的东西,你会感到恐惧吗?

Y:我觉得并没有,还挺有兴趣的,实际上一些志怪里面都有在说,其实人心比那些鬼怪什么的都更恐怖一些,很多妖怪也都是在人心的阴暗处自己生长出来的。

选自周仰《神话的遗址》(Sites of Myths)系列。
 

 

- 05-《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追星”之作

 

G:你平时的生活节奏是什么样子的?

Y:如果要写稿子或做翻译,需要我连续一段时间去做,比如两三天的时间,我就需要完全在家不出门,这些事情需要有比较心定的状态。其他的时候我也不是很宅得住,喜欢出去看,出去玩,去旅行。

G:都去过哪些地方?你会一个人去旅行么?

Y:主要是想先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遗产名录上的地方看看。回国之后这几年,喜欢去第三世界国家,像越南、印度、柬埔寨、埃及,还有像以色列、约旦这种地方。一般是和朋友一起。以色列就是我们四个女生自驾去的,她们有的和我一样是摄影师,也有给国家地理的撰稿作者。

选自周仰摄影书《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A Star Shines on the Hour of Our Meeting)。

G:旅途中会关注什么?

Y:会去关注古代遗址的建筑形态,去感受现场的气氛。在以色列,摸到一块公元一世纪的石块,我就觉得特别感慨,感受到和历史的一种连接。

之前去山西的南禅寺、佛光寺,经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考察,是整个东亚地区最古老的木构建筑,比日本的还要早很多。这两个地方是作为国宝保护起来的,没有香火,所以非常清净。在到佛光寺的时候,走上台阶,往外面看,看到山林的景象,虽然不能说跟1000年前的唐朝人看到的一样,至少也是跟梁思成、林徽因两个人看到的是没有太大变化的。

G:如果不在上海生活,你会去到哪个城市?

Y:伦敦。一是因为英语比较熟悉,二是因为我生在上海,还是习惯住在大一点的城市,三是伦敦离托尔金的故乡也比较近(笑)。

 

选自周仰摄影书《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A Star Shines on the Hour of Our Meeting)。

G:我看你最近出了本画册是吗?《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

Y:我喜欢旅行,这方面的照片量还是挺大的,但也一直没觉得它们是个什么。去年因为疫情出不去,借这个机缘,就在家整理照片。用一个什么思路把那些照片给整理起来呢?

其实在旅行当中也有过这种感觉,就是看到的景色和托尔金笔下的世界契合。虽然我没去过新西兰,但这本画册跟电影也没太大关联,更多的是直接对托尔金写作文本的一种反应。对于他文本的记忆,会在我去到某些自然风景的时候,突然跳出来。

通过这种印象,我把这些让我感受到跟他的故事有所关系,至少说跟他所描述的那种地貌有所关联的一些照片,整合出来了这样一本画册。我的好友甘莹莹(艺术家,策展人,撰稿人,编者注)还说,她在观察我作为摄影师如何“追星”(笑)。

 

选自周仰摄影书《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A Star Shines on the Hour of Our Meeting)。

G:托尔金的《魔戒》里,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Y:魔戒的主人公是一个小人物,不是那种所谓天生的英雄,他就是一个平凡人,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可能家里条件不错的富二代。但当一个巨大的黑暗来临的时候,他想去拯救自己的家乡,虽然这也不是他的使命。打动我的地方,就是普通人在这种危急关头,所做出的选择吧。其实不只是他一个人,《魔戒》里的很多人物都在传递这样一种信念。

G:希望一直都在,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

Y:(笑)对,可以这样简单概括。

 

选自周仰摄影书《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A Star Shines on the Hour of Our Meeting)。

 

- 06-多重身份:底色依然是摄影创作者

 

G:2011年回国之后,你在时尚杂志做过两年的图片编辑。

Y:我当时是在某时尚杂志里的专题部,也会对国内外的一些摄影师做深度报道。但杂志对我自己写稿件没有额外的稿费,所以几乎都是找熟悉的作者,让他们去写。后来觉得感受不到明确的上升方向,我就走了。

G:之后一直到现在,在写稿子这方面,你其实并没有挂靠任何的单位,是一名自由撰稿人。

Y:对。后来一直在写摄影师采访或者展评,很多都是视觉叙事的项目,可能不是那么硬核的冲突事件,但会关注一些当代的议题。

选自周仰《如何变老》(How to Grow Old)系列。

G:给杂志写稿和当老师,才是你的收入主要来源。你目前在上外新闻学院,担任外聘的摄影课程讲师。这份工作对你意味着什么?

Y:这个摄影课,是新闻学院大一新生的一个基础课程,因为很基础,并不会像摄影系一样,加入一些关于摄影媒介本身的讨论。这份工作于我,一是经济上的帮助,二是真的逼迫我去多看一些东西。我会尽量把之前学到的和视觉叙事有关的东西,以及一些国内外有趣的摄影项目※※※※※,主要是以案例分析为主。

G:对你的创作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Y:现阶段就是托尔金吧,不管是他的神话本身还是神话理论,都跟我现在几个作品关联性非常大。摄影师的话,戴安·阿勃斯(Diane Arbus)、尤金·阿杰(Eugene Atget)还有埃里克·索斯(Alec Soth)我都比较欣赏。

选自周仰《老去》(There We Are)系列。

G:Alec Soth,《眠于密西西比河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Y:对,还有他最近的《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I Know How Furiously Your Heart Is Beating),我也很喜欢。

G:我觉得他的风格就是报道摄影,但又不是那么的报道摄影。你是否会为你的创作划定明晰的界限?是报道摄影么?

Y:我其实并没有真正做过严肃的报道摄影。在给老人们拍照的时候,就是接触了,聊聊天,没有遇到太大的困扰。而且对于拍摄本身,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区分门类,摄影就是摄影,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分开呢?

G:翻译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却并不能养活自己。为什么要做翻译?

Y:这些年来我从翻译中得到的最好的回报,就是学习。通过笔译接触到的理论性文本,会帮助我在摄影实践方面寻求突破,甚至可能更新我对摄影的认识。

翻译让我如同一个“被附体的人”,每次都“逼迫”我成为那一本书的模范读者。

选自周仰摄影书《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A Star Shines on the Hour of Our Meeting)。

2015年翻译乔弗里·巴钦(Geoffrey Batchen)的《每一个疯狂的念头》(Each Wild Idea),引发了我在思维模式上的震荡。作为本科学新闻的,我一直自诩擅长“提出问题”,然而《每一个疯狂的念头》中所抛出的问题,全都是我从未意识到的。比如,摄影术为什么在它所出现的时间点上出现——1839年,为什么不是更早或更晚?你之前不看他的书,你可能从来不会那样去想,一些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可以把它提出来。

G:这些多重交织的身份下,哪个身份才是你的底色?又或者,哪一面都不能代表你?

Y:还是摄影师。其实所有这些身份,都是和摄影有关。

G:虽然摄影创作不是你主要的收入来源?

Y:没错。

G:你对未来怎么考虑的,有什么计划没?

Y:也没有特别大的计划,还是希望能像现在这样去创作,关注文化遗产,能够让更多的公众了解到文化遗产的价值。像《神话的遗址》这种比较偏向精神性的项目,我可能会去考虑一下,跟人怎么结合起来的问题。

G: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选自周仰《神话的遗址》(Sites of Myths)系列。

-end-

采访 编辑 | Geethan

图片提供 | 周仰

 

周仰(4)
托尔金(1)
魔戒(1)
老年人(6)
阿尔茨海默病(1)
4
朕知道了~
3
呵呵
玩打地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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