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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由心生——布列松访谈录

中国摄影出版社
中国摄影出版社
曲一了
2016-06-30

布列松作为一代摄影宗师,他的“决定性瞬间”思想影响了无数的摄影人。终其一生,他的摄影理论都蕴含在图像之中,而出版的文章不过四五篇。有时,文字尤其是布列松本人的访谈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所思所想,而且我们可以通过他的言谈对他本人有更全面的认识。

本文摘自《观看之道——亨利·卡蒂埃-布列松(1951~1998)》,经中国摄影出版社授权转载《像由心生》章节,并对部分内容进行了删减。 

妓女,瓜特穆斯街,墨西哥,1934年

希拉·特纳—锡德(以下简称锡德)

布列松:我是个非常糟糕的记者和新闻摄影者。当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1946 年(1) 展出我的照片的时候,我的朋友罗伯特·卡帕曾对我说:“亨利,一定要注意。一定要避免被贴上超现实主义摄影师的标签。否则,你不会有一篇报道,你就像室内的植物一样。做所有想做的事情,但是你的身份应该是新闻摄影师。”卡帕很明智。我从不谈及超现实主义。新闻摄影是我的事,是我想要的,想研究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有报道。

新闻是记录的一种方式,而且有些记者是非常出色的作家,然而另一些则满足于列举事实。这些事实本身并不精彩,看待事实的角度才是重要的

照片引发联想。有些照片就像契诃夫或者莫泊桑的小说。它们反映的是瞬间,却包含了整个世界。只是拍摄的瞬间我们却意识不到。这正是使用相机的神奇之处:像由心生。

我特别容易冲动,冲动得可怕。我的朋友和家人很受不了我,我非常神经质。不过我把这点变成了摄影的一个王牌。我从不思考,我行动。快!我扣动扳机!摄影正如我想的,一样是一幅画。手抬起就构成了草图,全凭直觉,不能修改。如果出错的话,再拍下一张照片。然而生活瞬息万变,有时,画面消失,我们什么也抓不住。你们也不能对正在拍摄的人说:“请您重新微笑,重新摆好姿势。”生活,对所有人来说只有一次,总是在变化

塞维利亚,西班牙,1933年

锡德:你觉得今天与你二十岁开始从事摄影时相比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吗?

布列松:我认为我看到了不同的东西,不能说更多或更少。《决定性瞬间》中最好的照片是在两周拍摄时间接近尾声时现场抓拍的。教和学都毫无意义,应该深入生活和观察。所有那些摄影学校都是玩笑,那儿能教什么?你们能教我怎么走路吗?这些学校都是吹牛。这对你们的工作方式有一定影响,和人一起工作是另一回事儿。这正是我们创立自己的摄影师合作社—马格南图片社时我所喜欢的。我们一起工作,相互批评,步调一致,一些人快点儿,另一些人慢点儿。

锡德:那你觉得一名摄影师的艺术能够不断发展并臻于成熟吗?

布列松:成熟?这是什么意思?必须不断地重新开始,尝试变得更清晰更自由并一直向前。我不知道摄影是否算得上一门艺术。我见过一些孩子以卓越的手法绘画,但还在青春期就有了皱纹。一旦人们有了这种认识,就应当找回完整的生活,而不是孩子的纯粹,因为这是永远找不回来的,这是一个年轻孩童拥有的品质。

锡德:身为摄影师和老师的约瑟夫·布赖滕巴赫(Josef Breitenbach)跟我说过,在他看来,大部分优秀摄影师在开始时是优秀的,“成熟”是一个荒谬的概念。

布列松:我认同,天赋要么有要么没有。如果你有天赋,你就要对它负责。一切水到渠成。

耶尔,法国,1932年

锡德:你知道你现在要干什么吗?

布列松:今天下午我想绘画。我想更安静地画画,我想见别的摄影师。这得看情况,我不能预测任何东西。你们知道我觉得有点孤独。我不该怀旧,因为我和卡帕、希姆三人之间怀旧是不容易的。我们完全不同。我们不会读相同的书,卡帕睡得晚而我早上十点就将他唤醒。他向我借走了钱却什么也不说,还有诸如此类事件。但我们三个之间有一个基本的一致性:卡帕是乐观主义者;希姆是悲观主义者,他既像象棋手又像数学家;而我,很冲动

锡德:我们都有一个印象,就是你非常想念他们。

布列松:事实上,这很奇怪。我没意识到卡帕和希姆已经死了。因为在这个职业中,我们会分开一两年相互见不着面。我意识到卡帕死了是在十年后我读《战争影像》(Images de guerre )这本书的时候。在此之前,对我来说,他根本没有死,我只是有段日子没见他而已。在20 世纪30 年代初,巴黎的摄影师并不是很多。我们在蒙巴纳斯区的圆顶咖啡馆里喝着各自的奶咖。我当时在这个城区画画,战争前它可是非常热闹的。

锡德:你与卡帕和希姆的组合是否让你因摄影而忽视了绘画?

布列松:根本不。我们从来不谈论摄影,我们只谈论生活。我们思考我们要去的地方,为了将来某一天可以一起去。那时没有像现在一样的关于摄影的长篇大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谈论这一切,这是很晚以后,20 世纪50 年代,我们与法国著名艺术出版商泰里亚德(Tériade)和美国的西蒙& 舒斯特(Simon & Schuster)出版社合作出版《决定性瞬间》时的事。迪克·西蒙(Dick Simon) 来到欧洲跟我说:“我们还需要一篇文章,它应当像一份‘阅读指南’。”我没有骂他,但我气得满脸通红,让大家都有些尴尬。我说:“一份‘阅读指南’,无聊至极!”我很生气并准备放弃一切。这时,泰里亚德挤出他的希腊式微笑,说:“你就说说这些年来为什么做这一切,如何?它对你有何意义?”我回答:“为什么我这样乱拍一气?我可不知道。”“那就想想看!”泰里亚德反唇相讥,“玛格丽特·朗格(Marguerite Lang),我的合伙人,会记录你所说的一切,然后我们再看。”我加了一句:“能理清自己的想法也不错。”然后我就把一切都记录了下来,跟书里说的几乎一样。我们只是略加修改了法语,因为说和写不是一回事。玛格丽特不断对我说:“你究竟想说什么?”她推动我反复打磨自己的思想。这种锤炼显得极其有效,但我们不应该过多地谈论自己的工作,否则,我们就变成艺术评论家了

圣拉扎尔火车站背后,巴黎,法国,1932年

锡德:《急就的影像》美国版叫《决定性瞬间》,这个书名的确切含义到底是什么?

布列松:你想了解更多关于这标题的东西?我可爱莫能助!我偶然想到了雷兹(Retz)红衣主教回忆录里的一句话,他写道:“世间万物皆有其决定性瞬间。”我把这句话用作法文版的题铭。在我们考虑为美国版定书名的时候,可能的方案写了满满一页纸。突然,迪克•西蒙说:“为什么不用‘决定性瞬间’呢?”大家一拍即合。于是我就变成了,怎么说来着,一个剽窃者。

锡德:你有能力自己确定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吗?

布列松:啊,是的。这是个注意力问题。自我集中,思考,观察,注视,然后,啪,就这样,你就准备好了。但是我们从不知道一个东西的极点。这样的话,当你拍照时,你对自己说,对,对,也许,对的。但是绝对不可以连拍。这就像处于过热状态或者饮食过度了。确实是需要吃,需要喝,但是过了就不好了。因为在你按下快门的瞬间,你要马上重新准备好,可能那张你想要的照片恰好出现在两次按快门的动作之间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在玛格画廊,巴黎,法国,1961年

好的片子与平庸的片子之间的差异是极小的,仅仅是毫厘之差。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我不认为照片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但是也许正是这小小的差异起决定性作用

一般而言,不需要看一名摄影师拍的片子,只要观察他在街上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哪种类型的摄影师。低调,踮着脚尖,敏捷,还是像一挺机关枪?我们不会用机关枪打山鹑。我们选好一只山鹑,又一只山鹑,彼时彼刻,其他山鹑可能已经飞走了。但是我会看到一些人带着一台马达,“哒哒哒哒”,一通猛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拍的照片总是时机不对。我十分喜欢观察优秀的摄影师工作,十分优雅,像西班牙的斗牛。

让-保罗·萨特和让·普永在艺术桥上,巴黎,法国,1946年

在街道上拍照是件乐事,而人物肖像在我看来是最难拍的,这跟在街上抓拍什么人完全是两码事,被摄者得同意被拍。这就像是生物学家和他的显微镜。我们研究一种东西的时候,它的反应方式与它在没有被研究时的反应方式是不同的。你必须努力把相机置于那个人的皮肤和衬衣之间,而这是不容易的。

为了让照片拥有更强的张力,必须忘记自己然后完全沉浸到所做的事当中。不要思考,胡思乱想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得不停地思考,但是当我们摄影的时候,不是在寻找论点,不是呈现某种东西。你不需要证明任何东西,片子自己就出来了。片子不是一种宣传方式,而是一种呼唤你的经历的方式。我们能区分出宣传单与小说,因为小说必须经过大脑神经通道,通过想象,相比于看一眼就被扔进垃圾桶的宣传单而言,拥有更多力量。

等待电车的两位年轻妇女,莫斯科,苏联,1954年

诗意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我经常看到一些摄影师追求某种奇特或笨拙的场景,以为那就是诗意。不!诗意包括两个要素,它们突然出现在矛盾中,这是两种要素碰撞的火花。但是,诗意往往很少自己出现,而我们也无法寻找。这就像你寻找灵感一样。不!诗意仅仅会在你自我充实、完全投入到现实中时出现。如果我去某个地方,我总希望能拍到这样一张照片,看着它人们会说“这个,真是它,你看得真准”。但与此同时,我既不是政治分析家也不是经济学家。我不懂算术……我只操心一件事——视觉快乐。我最大的喜好,就是几何学,也就是某种结构。人们不是为了寻找某种结构、形式、动机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而拍照,但是同时,看到所有的一切都各得其所,人还是会感受到某种感官愉悦,以及某种精神愉悦。这是对眼下某种秩序的认可。最后——这正是我感知事物的方式——我喜欢摄影,在场,这是一种说“对!对!对!”的方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就是用这三个词作结尾……没有“也许吧”,必须得把所有“也许吧”扔进垃圾桶里。因为这是一个瞬间,是一个时刻,一个在场,就在那里。说“是!”这是最大的快乐,即使这是你憎恶的东西。“是!”这是一种确认。

编者注:
* 初次发表:希拉·特纳- 锡德,《希拉·特纳- 锡德采访亨利·卡蒂埃- 布列松》,《大众摄影》,第74 卷,第5 期。
1.“亨利·卡蒂埃- 布列松摄影作品展”于1947 年2 月4 日至4 月6 日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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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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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玩打地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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