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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利奥·罗宾芬:关于切肤之痛的摄影

无忌原创
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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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4

        本届连州摄影节金奖得主、美国摄影师利奥·罗宾芬(Leo Rubinfien)在“9·11”以前搬入距离纽约世贸中心近两条街的住宅,灾难发生后他感到痛苦在心中长久无法释怀,且不仅在美国纽约,而是在整个地球上,人们都忍受着惶恐和不安。《伤城》的故事就是这样展开的。这本摄影书由世界知名出版社Steidl出版,作为同时是摄影师和作家的利奥·罗宾芬,他用独特的角度诠释自己的切肤之痛。当看到《伤城》中那些内心遭受创痛的眼睛时,我们完全能够理解利奥的摄影,它已然超越一切语言的隔阂,而只关于个人,关于人心。

        在连州摄影节现场,色影无忌对利奥·罗宾芬进行了独家专访。在此特别鸣谢陈泱以及德国WIE Kultur艺术机构。

 

 

 

其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对生还的人们心灵上的伤害


 

 

        色影无忌:我们知道,“9·11”事件发生前的一个星期,你带着全家搬去纽约,正好住在离世贸中心仅两条街的一幢楼里,搬到那里是出于偶然吗?

        利奥·罗宾芬:我们搬去那里住是因为我太太的公司在那附近,我们有两个年龄还很小的孩子,这样她可以走路上班,方便回家照顾孩子。所以选择住在那里,然而不巧的是一周以后,爆发了那样的惨案。


        色影无忌:当时你身边没有相机吗?

        利奥·罗宾芬:我身边有相机,但是当时不想拍照,因为太可怕了。你知道,那是一些我们不愿看到的东西,非常痛苦,因为你看到那么多人遭受创伤、甚至死亡,我并不想拍下这些。


        色影无忌:多久以后你开始回想起这些,然后决定做一个相关的摄影项目?

        利奥·罗宾芬:一开始我想到要拍这样的项目,但它似乎是无法完成的,我不知如何去做。因为首先,如果你想说一些关于“9·11”的事情,关于那天发生了什么,一般来讲,就是拍下那个地方。但我不想拍那个地方。


        色影无忌:为什么不想拍那里?

        利奥·罗宾芬:我想那并不能说明当时那种独一无二的经历。那样可以告诉我们一个遭受袭击的地方看起来是怎样的,但我们已经看过很多遭受战争袭击的场面了,我们看过那么多照片是关于这个的。


        色影无忌:你的意思是那些只是表面,并没有显示出背后的东西?

        利奥·罗宾芬:那些只是表面,没有显示出背后的东西,也没有告诉你它的不同寻常之处。其最不同寻常之处并不在于物理意义上的破坏,对我来说,在于对生还的人们心灵上所造成的伤害。所以,我花了一年的时间以后才开始这个摄影项目,也就是2002年才开始。

第一张照片是东京的那张


  

东京涩谷站,2002年


        色影无忌:你为此去的第一个城市是哪里?

        利奥·罗宾芬:那时我正在日本东京拍摄另一个项目。你知道,日本在1996年也曾遭受过恐怖袭击,在日本地铁里投放毒气的袭击事件。2002年我在东京呆了6个月,为了另外一个摄影项目,在那期间,巴厘岛发生了恐怖袭击(爆炸事件),我发现日本人对巴厘岛爆炸表现出强烈的反应。为什么?印度尼西亚离日本很远,但很多日本人去那里度假,巴厘岛事件让很多日本人罹难。于是2002年10月在东京,我感到在人们心中,1996年的地铁事件似乎又回来了。我看着街上人们的面孔,我想我知道如何去做这个项目了。所以这个系列里最初的照片是在东京的那张,当我看到那张照片以后,我知道该怎样进行下去了。


        色影无忌:接下来你选择了所有遭受过暴力袭击的城市?其中也包括纽约吗?

        利奥·罗宾芬:对,尽管我来自纽约,但我并不是在纽约开始这个项目的。当然,我也回到纽约拍摄,去了很多城市,包括纽约、伦敦、莫斯科、马德里、特拉维夫、巴勒斯坦、印度、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等等。

 

 

最初我希望黑白和彩色照片各占一半


  

莫斯科猎人路,2003年

 

        色影无忌:这个项目里的第一张照片是彩色的。然而本次展览中的作品,大部分是黑白照片,只有2张彩色的。

        利奥·罗宾芬:我开始拍这个项目的时候,我想也许黑白和彩色照片各占一半,但大部分彩色照片我拍的都不太好,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色影无忌: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希望一半黑白一半彩色。

        利奥·罗宾芬: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应该一半一半比较好,但实际上我没有足够的照片,于是我之后就努力多拍。当我意识到最好的照片总是黑白的时候,我试着强迫自己多拍出一些好的彩色照片。我会出去的时候只带彩色胶卷,身上不带黑白胶卷。


        色影无忌:那么你只用胶片?

        利奥·罗宾芬:是的,我不用数码相机,都是用胶片的,中画幅,相机是MAMIYA 7。所以我强迫自己使用彩色,但结果常不太好。所以我最终发现,我不必去跟自己“斗争”了。大部分好照片还是黑白的,一些好的是彩色的。这本书中总共80张照片,里面有差不多10张彩色的,展览上是总共16张里2张彩色。


        色影无忌:通常在一个系列里,要么都是黑白,要么都是彩色,为了形式上的统一感等……

        利奥·罗宾芬:是的,但我喜欢把它们混在一起。


        色影无忌:你不认为那会削弱整个组照的传达力度?

        利奥·罗宾芬:不,我认为那会增强它的力度。因为在你翻看一本书的过程中,会有一定程度的期待感,于是隔几张照片会出现一张不同的,有个变化,这样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编辑方式。


拍照时就像在写作,全神贯注,不想说话


  

纽约百老汇大街与约翰大街路口,2006年

 

        色影无忌:在整本书的编辑上,你还有哪些方面的考虑,包括照片排放顺序?

        利奥·罗宾芬:关于顺序肯定是有考虑的,但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一点是所有照片都跟随文字的内容而定。如果你读那些文字,你总会在附近的照片上找到一些细小的关联。这是首要的一点,就是找到这些关联。其次,这本书分成4个部分,所以每个部分里确保有一些彩色照片,与大部分黑白的结合在一起。第三点要考虑的是,每个部分中,我们不会过分专注于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也不会过分仅仅关注老人或仅关注年轻人。


        色影无忌:看到有一章的标题叫“那些年轻人”,本来以为是按年龄段分开叙述的。

        利奥·罗宾芬:不是那样的。在那个章节里面,我想探讨的是那些发起恐怖袭击的人是谁。因为这个说法是本·拉登曾经使用的,当人们指责道“你是否为这些袭击负责”时,本·拉登总是说“那些年轻人,做了他们想做的事。”所以这个词并不出自于我,而是来自本·拉登,是他的表述。


        色影无忌:但在展览中我们只看到遭受恐怖袭击的人,而没有发动袭击者。

        利奥·罗宾芬:这是一回事,书里面也没有※※※※,而是在发动恐怖袭击的国家中,同样也有受害者。像在巴基斯坦国内,受害的是另一群※※※,遭受※※※※杀害的巴基斯坦※※※比欧洲和美国的还要多,所以,※※※※和受害人群是同时存在的。


        色影无忌:你对被摄者有没有做过采访、记录等?

        利奥·罗宾芬:没有,我让自己不要去说话。我工作时很慢,不是那种一下子窜出来抓拍的,你知道,我用的是MAMIYA 7,快不起来。你愿意人们看到你,那样他们就不会害怕了。有些人看着我,有些人看别处。总的来说,当我拍摄时,我会非常集中精神,脑子里会同时想着好多桩事情,有时突然想到我读过的哪本书,我看过的一样东西,见过的一些人,拍过的一些照片,就像写作时一样,全神贯注,你不想跟别人讲话。有时有人过来和我说话,那我就说吧,但我宁愿不说。

 

 
我是个贪婪的人,照片和文字都不愿放弃


  

伦敦摄政大街,2003年  

 

        色影无忌:这个项目何时告一段落的?

        利奥·罗宾芬:去年结束的,2008年夏天,书很快就出版了。其实两年前就开始计划了,直到文字和照片都准备好,就马上投入印刷了。


        色影无忌:我们看到书中文字似乎多于照片,是这样吗?这些文字是关于什么?

        利奥·罗宾芬:实际上书中大部分还是照片,总共300页,文字占120-130页的样子,所以170页都是照片。尽管如此,130页还是很多文字的,这些文字是回忆录性质的,关于“9·11”之后的一年里,我为试图理解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发生,我们的感受,等等而作出的努力。

        所以是很私人的文字,关于我,关于我的家庭、朋友,世界各地的朋友。文字讲述的内容开始于我们搬到曼哈顿的那所公寓,一直到我拍摄结束,所以是同步进行的。真正动笔写是在最后一年半时间里,拍了6年,写了1年半。

 
        色影无忌:把文字和照片结合,这个想法是怎么出现的?

        利奥·罗宾芬:我对这个形式感兴趣很久了,我的另外一本书也是这么做的。在照片中,你可以说一些用文字无法言说的东西;同样在文字里,你可以说照片不能说的。为什么我都做呢?因为我能够去做。我是个贪婪的人,两面都不愿放弃。有的人说,我只做一方面就够了。但我都想要。


        色影无忌:就像你希望同时有彩色和黑白的照片在里面……

        利奥·罗宾芬:是的,彩色和黑白,文字和照片,我要它们都在里面。

 

  


这本书不关于政治,而关于政治如何作用到个人

 

 


        色影无忌:整理好文字和照片以后你就把它们交给Steidl了(Steidl是世界上最享有盛誉的摄影书籍出版社之一,总部位于德国)?

        利奥·罗宾芬:我在文字动笔前就和Steidl进行交涉了。事实上在没有确定出版商以前我是无法动笔的,因为写以前你得知道文章的长度,书要做成多大,等等,都要预先谈好。所以是在2007年刚开始的时候,我和Steidl就这本书谈妥,然后开始写,直到2008年夏天出版。是这样的流程。

 

        色影无忌:你曾说,你并不在乎政治的背景、宗教的背景,而在意个人的表达。这个意图有没有在《伤城》这本书中得到体现?

        利奥·罗宾芬:首先,你得读这本书,看完里面的文字你就会得到很清晰的概念。这样说,“9·11”在它发生的时候是个政治事件,然而多年以后,在我的国家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种扭曲,政治上和情感上的扭曲。通常现在人们去写那件事情时,会写成政治性的社论,“我认为怎样怎样……”。但我感到,我想表达的是政治性事件是如何触碰到具体个人的。所以这本书不是关于政治,而是关于政治如何作用到个人身上。所以是很私人视角的一本书。

 

        色影无忌:所以书名叫《伤城(Wounded City)》,也是从这个角度去理解?

        利奥·罗宾芬:对,是关于城市人如何被由政治所引起的事端所伤害,这样的“伤城”。

  

照片里有那么多偶然性,对我来说,这便是摄影之美


 

        色影无忌:那么关于这句话“不是你主动去寻找照片,而是照片带着你去拍摄”,应该怎么理解?在作品中你如何体现这一点?

        利奥·罗宾芬:我的意思是说,你除了看照片,你还要跟随照片。当你拍到一张好照片,也许你并不理解它为什么好,也许你得看很长时间,在你真正理解它之前,到底哪里好,到底我喜欢的照片是怎样。可能这反而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你并没有过于具体的期待,你期待的并不是你获得的,给你带来的是惊喜……然后你就要花多心思去注意它了,你就明白,当初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拍下那张照片,但无论如何,我现在要开始跟随它了。然后照片就会教给我,什么是好的。

        因为我认为,相机比你眼睛看到的更多。你拍照时相机看到那么多东西,你眼睛注意的也许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点。所以你无法预判,相机会看到什么。当你用摄影时,你所面对的现实中有很多事情正在发生,你有个想法,你的想法只是事情发生的一部分,只是画面中的一部分,但你同时选择了很多东西,你不知道为什么选择它们,你只是出于本能的选择,至于为什么,你并不知道。而后当你看到照片时,也许你会说,哦,我可能找到原因了。其中很多是有偶然性的。摄影是关于三样东西:你自己、相机、自然世界本身。所以你不必去控制,你试图去控制,但不要完全控制住。这样你总能得到预料之外的照片,你应该让照片做老师,你做学生。这就是我的意思。

        这便是我所认为的摄影之美,当你看到一张很美的照片,其实并不是每个部分都得到控制,相反是画面中很多东西发生。就像如果你听爵士乐,萨克斯风,音乐家演奏的是音符,你可以把音符写在纸上,但有很多声音是你无法写出来的,那全然不在控制之内,只能由乐器演奏出来。不同的乐器也会发出不同的“偶然”音效。所以你有可以写出来的曲调,也有无法书写的曲调,它们由乐器偶然生成。对相机来说也是,那么多偶然性在照片里,对我来说,这是摄影之美的所在。人们要去控制,要去弄干净画面中的元素,要去框得横平竖直,等等,对我来说,这非常无聊。没有生气在里面。

 

《伤城》就像堵在我心里的一块东西


 

        色影无忌:领奖时你说25年前就来过中国了,那时你在做什么?

        利奥·罗宾芬:那时我在为另一本书工作,于1992年出版。在1980年代我去了很多亚洲国家拍摄,比如中国、泰国、越南、印尼、菲律宾。我小时候在日本东京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从1980年代开始,我想拍摄我儿时所熟悉的世界,但日本变了很多,就像中国也是,我儿时很多东西消失了。我发现我记忆中日本的很多东西已经不存在了,但有很多相似的东西我在日本周边的国家可以找到,于是我就开始了无数次的亚洲旅行。


        色影无忌:所以是纪实性的摄影作品。

        利奥·罗宾芬:我不太喜欢用“纪实”这个表述,很多人这么说,我不喜欢。我只是在这些地方“摄影”。这本书叫《东方地图(Map of the east)》,在亚马逊还可以找到。


        色影无忌:去曼哈顿以前还拍过什么?

        利奥·罗宾芬:我的第一本书是《东方地图》,接下来一本书是关于“全球化”的,尽管我也不喜欢这个词,就这么说吧,关于“全球化”的一本书。这本书我也做了很多年,包括一些照片是在中国拍摄的。直到“9·11”发生,我想我无法继续这个项目了,因为看起来世界变了很多,我为此非常沮丧,因为我从事了很多年的第二个项目恐怕要先搁置了,甚至当时我是认为我得放弃它了,我的想法变了,但当我完成了《伤城》这本书,现在我可以回去再做“全球化”的项目了。所以这意味着,第二本书变成了第三本书,第三本成为第二本。我现在很开心,能够回到之前中断的项目上继续工作。因为《伤城》就像堵在我心里的一块东西,我必须把它倾诉出来,才能轻松的回过头做别的事情。

 

 

        关于摄影师

        利奥·罗宾芬(Leo Rubinfien)1953年生于美国芝加哥。1974年开始摄影师生涯,作品被美国、欧洲、日本的多家博物馆及艺术机构收藏,包括纽约当代美术馆(MoMA)、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等。
        利奥·罗宾芬新作《伤城》参展本届连州摄影节,是由德国文化艺术机构WIE Kultur特别呈现(www·wiekultur·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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