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师节的晚上，我和吴锐——一位摄影教师聊了两个小时，非常地应景。有些特殊的是，他来自广州市工贸技师学院，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技校”。
“职高”“技校”，听到这样的词，很多人都会皱皱眉头。和“本科”“985”“211”这些地方比起来，技校这类职业教育学校，仍未得到足够的正视与重视。
然而，人的才华和潜能是多元的，社会对人才的评价标准，本就不应只有一条路。在很多西方的发达国家，职业教育和学历教育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很多拥有高学历的人才，想要进入某一特定的行业并得到认可，也要通过职业教育这一关。
吴锐在技校工作了十几年，从实习教师到专业带头人，他始终致力于让教学“更接地气”，更加符合就业市场的实战需要。他的人生赛道上或许没有聚光灯，却不应没有掌声。
总有人在你目光未所及之处，向阳生长。
吴锐
85后教师/设计师/摄影师
广州市工贸技师学院计算机广告制作专业带头人
广告设计中级讲师/摄影教师
▲ 吴锐带影视专业学生进行课外摄影实训。
对 话
主持人（G）：无忌影像编辑_Geethan
访谈嘉宾（R）：摄影师_吴锐
- 01 - 留在技校：既来之，则安之
G：吴老师好，首先还是聊聊你的成长背景。
R：1987年，我出生在潮汕揭阳市的一个小镇：炮台镇。小时候，爷爷经营着一家潮汕传统手工糖果糕点的小店，一大家子就围着这摊糖果生意转，也在一起生活。我的父亲读到高中辍学帮家里生意，母亲读到初中也辍学帮家里干活。
小学一年级时，爷爷突发疾病去世，父亲几个兄弟姐妹分家，大伯继承了糖果店，父亲转而做个体户，经营小杂货店，后来在自来水厂做出纳，现在也快退休了。母亲一直是家庭主妇，偶尔接些手工活在家做，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镇上，这几年来帮忙带孙子，才常住在广州。
G：父母小时候对你管得严吗？
R：我的父母都是性格温和善良的人，母亲信佛，是所谓有佛缘的人。父母比较传统、保守，对我的家教比较严格，可以概括为先是做个善良正派的人，走正道；其次是努力读书，出人头地；现在对我们的期待是成家立业、安稳过活、身体健康。
▲ 吴锐摄影作品。
G：小的时候，有没有发觉自己在文艺方面的天赋？
R：我小时候的爱好是看动画片，看漫画，小学六年级开始学了一两年素描和国画。
G：大学你在广东商学院（即如今的广东财经大学）学习广告策划和经营管理专业。这是你的兴趣点所在吗？
R：那个时候还是先报志愿再考试。广告策划其实是我的第二志愿。我当时的英语成绩很好，一志愿是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英语专业。二志愿填了广告学，因为2005年那个时候，广告设计是一个比较新的行业，和传统的专业不一样，而且和美术、设计都沾边。
最早接触摄影，也是在广告专业里有一门广告摄影的课程，但也只是作为了解产业相关的工作环节，掌握最基本的摄影概念。当时班里没几个人买相机，大家都是理论多过实践。我那时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机。
▲ 吴锐摄影作品。
G：你毕业后的择业经历是怎么样的？
R：大学最后一学期正准备找公司实习，碰上我姑妈当年的同学所在单位是个学校，正好在招动漫专业、广告专业的实习生、推荐我过去实习。
G：进入学校以后的体验感如何？
R：当时去到学校后，我才了解到我们国家有技工学校这个类型的学校，和自己一开始的想象反差很大。我想的是一个大学的样子，可能小一点，层次低一点，但对“技校”是什么，完全没有概念。
G：我也没什么概念，和大家简单科普一下吧！
R：像职业高中、普通中专、技工学校这些都是中等职业学校；再往上，大专院校里面也有高职类这样的高等职业院校。
技工学校分为技工学校、高级技工学校、技师学院三种层次类型。三种层次的区别，代表了能够培养的技能人才的层次等级不一样，代表不同的专业水平。
▲ 吴锐摄影作品。
我所在的单位是广州市工贸技师学院，也是当年从普通技工学校发展成广州第一家技师学院。
我们学校有几大专业系，其中我所在的文化创意产业系有服装、广告、室内、多媒体制作（影视技术方向）、动漫这些艺术设计类的专业，招生规模全系每年大概在300-350人，各专业培养对应行业里面的一些岗位技术人员，像影视专业的就业面向摄影师、修图师、摄像师、剪辑师、多媒体制作、短视频制作等。
我是2009年入职，前面几年教动漫、广告专业，2013、14年开始教广告和多媒体专业的摄影课，现在主要是上广告专业的课程和影视专业的摄影类课程。
▲ 吴锐摄影作品。
G：学校里的孩子都处于什么年龄段？
R：初中毕业十五六岁、高中毕业十七八岁的孩子都有。以前不少孩子是因为中高考分数不够升学，去不了高中或大学，就来到技校学习，也有家庭条件困难负担不起大学费用的也选择了技校。
目前看中考分流，调整职普比例是政策要求也是大趋势。早年在我的印象中技校学生的素质参差不齐，有目标有计划积极向上的少，懵懂的多，还有少部分混日子的。
我刚去实习那会儿，还偶有发生学生打架斗殴事件，甚至舞刀弄棒那种，当时就挺意外的。不过这些年有感觉学生的素质越来越好，这种情况现在基本没有了，一些低保户、贫困户的学生现在也比较少见了，也跟国家经济大环境发展和扶贫工作有关。
G：你相当于一个乖孩子，进入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在这样的环境里教学， 中间有萌生过去意么？
R：实习期结束我就想过离开，考虑是不是不应该待在技校。实习期是半年，待遇很低，半年后学校如果觉得你能胜任，会签你为外聘教师，不直接给编制。想进编制还要参加面向社会公开招聘的考试和面试，能不能考得上还要看你自己。
当时也没想一定留在学校，但那时实习结束后很快有编制招聘考试了，家里都建议先参加完编制考试再决定。后来编制公招考进去了，成为正式的编制教师，然后就一直到现在。
▲ 吴锐摄影作品。
G：很务实的一种选择。是学校的编制吸引了你么？
R：当时我完全不知道编制对我有什么意义，哪怕经过家人的科普，我还是没啥感觉（笑）。
当时的择业，主要还是相信家人给到我的建议，考到编制是一个原因，还有其他原因是慢慢熟悉了工作环境和团队，身边同事都挺好的，我是挺随遇而安的一个性格。
G：你还挺听劝的，不像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很反叛。
R：我从小到大都没有那种很叛逆的青春期，和爸妈的关系一直比较和谐，而且潮汕那边家族观念、家庭观念是很强的。
G：对，和你所处的地域文化也有关系。
- 02 - 教学实践：在其位，谋其政
G：任教的这些年，你看到了职业教育行业存在的哪些问题？
R：有一些问题，比如优质师资的缺乏。职业教育学校，是以培养技能人才为主要目标的职业学校，按理说请行业里很有经验水平高超的专家过来任教更好，但实际上很难实现。
但凡在行业里水平不错的，他们的收入普遍要比学校里高；学校里不单有教学工作，还有很多其他方面非常繁琐的工作和各方面的约束限制，所以他们可能也没想过来学校里做专职的老师。行业中水平一般的学校又没必要去引进，也不如应届毕业生好培养。
还有一点是，很多事业单位的招聘都有年龄限制，部分有行业从业经验的人哪怕他愿意到学校任职，可能也超过了年龄要求无法参加公招，符合条件参加公开招聘的也未必能通过考试的竞争。
不过现在，学校的师资构成除了编制和外聘，还有企业兼职教师，一些行业里的技能专家本身有工作，兼职任教一部分课程，相对灵活了很多。
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如何改善学生学习的态度与习惯，环境设施设备师资这些都得到改善提升之后，学生本人不学的话一切都白搭。这方面没什么立竿见影的解决办法，只能靠长时间的教育、引导和学生自己的觉悟。
我们系目前摄影方面的老师有三位，两位（包括我）都是应届毕业招进来，本身是广告专业和视觉传达专业出身，还有一位是同事是广州美院摄影专业毕业，在行业中做过几年公司，也经营过自己的公司。
▲ 吴锐带领学生兼职2017年广州海交会媒体摄影师。
G：具体到摄影课的教学，这些年经历过哪些发展的阶段？
R：最早期就是上摄影基础课，当时学校的条件不是很好，设备不齐全，场地也不规范，师资也空缺，只有我跟另外一个老师。我们都学过摄影，但都不是摄影专业，所以也只能上摄影基础课，可以简单概括为照着教材去教学，这个阶段缺乏对专业拍摄器材、布光、行业摄影工作流程的了解，无法教授商业实践类的内容。
后来这些年，国家逐渐开始重视职业教育，学校也争取到一些专业建设的资金，我们就开始重新规划整个专业课程的设置，采购设备、改造场地，也有机会在教学中和平时更多地进行拍摄实践。
2016年，多媒体制作专业开始了一体化课程改革，以学生为主，以实践为本位。
专业团队会组织去多家行业企业调研，在学校召开实践专家访谈，把各个公司的摄影师请过来，大家坐下来研讨，听取他们对课程设置、教学内容方面的建议。
▲ 邀请广告、影视行业企业专家到校开展专业研讨会。
课程就是根据专家们的一个个建议，由一个个具体的工作任务组成的。比如产品摄影课，就设置了普通材质类、高反光材质类、透光材质类，复合材质类四大类代表性的学习任务，每类里面设置1-2个具体的拍摄任务进行学习实践。
课程建设好了，还得师资跟得上，所以也逐步派送专业教师定期去观摩甚至参与商业项目的实践，参加行业企业技能培训等，从各方面提升教师的水平。同时还要注重教学资源和教学实训场地与设备的建设要密切结合行业与市场需求和实际。
我们委托过胡黎明老师的公司团队一起开发制作课程资源，用在学生与技工院校专业教师、社会人员的培训使用。
▲ 邀请2020年邀请广州左点广告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摄影总监李钦茂一起策划组织短视频制作师资培训，与各院校专业老师一起研修交流。
以前电商平台都用照片展示产品，后来普遍增加了产品的视频动态的展示，再后来各种短视频自媒体平台兴起。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专业会跟进调整，增加短视频制作的相关课程或内容。
G：对接到优质的企业资源、摄影师行业资源是非常重要的。你在评估合作对象的时候，都有哪些评估的标准？
R：具体标准主要是看公司的专业水准，行业影响力，规模，就业岗位需求量、和专业、课程就业方向是否对口。
G：这些年，学生们的就业情况如何？有做过统计调查吗？
R：学校有质量监测中心，会去调研统计各个专业毕业生的就业情况。数据显示，我们专业毕业生刚毕业第一年的薪酬范围大部分是4k-6k这个区间，也有少数很优秀的可以去到1w左右，再往后就看个人的成长和造化了。动漫游戏方向有学生可以进到腾讯的天美游戏工作室，毕业工作五、六年，已经在深圳实现了买房自由（笑）。
影视技术方向的学生，从去向上看，一类是摄影公司，拍人、拍婚纱、拍产品都可以。还有一类是视频制作公司，拍宣传片、广告片等。第三类是电商公司，做电商类的设计、摄影。在整个影视的产业里看，摄影的待遇比视频低，有时会低很多。
不过说到底，收入高低只是一个相对值。哪怕做摄影，做到比较高的层次，待遇还是挺高的，关键还是看自己，是否足够喜欢，个人能够达到什么水平。
▲ 2019年邀请广州泽西摄影有限公司周浩老师一起组织师资培训，与各院校专业教师共同学习交流。
G：学生的反馈如何？
R：在校或毕业的学生的一些反馈都有。在校生大部分跟老师的交流反馈比较少，能够多反馈交流，证明他的接收、思考和学习自主性和求知欲还是比较好的，通常这类学生也可以学得更好。
毕业生有时候也会反馈一些就业岗位待遇的差别，吐槽工作的辛苦，后悔在学校没把握时间多学一些，哪些内容他们觉得用到的比较少，不吃香，哪些新的就业机会更好等等，这些反馈我们也会作为学校专业调整的参考。
- 03 - 关于未来：尽人事，挑重担
G：在摄影教学的过程里，你如何完善、提高自己？
R：早些年，我主要靠自己看书以及网上找相关资源学习，拍摄大多依靠学习别人的布光过程，依葫芦画瓢，缺乏系统、整体的构思设计，在实践中解决问题的效率很低。
我的摄影技能提升比较大，集中在2016到2020这几年。从胡黎明老师的培训班那里学到的知识，对我的帮助极大。
▲ 2019年参加胡黎明老师高级摄影布光培训班，与诸位行业摄影师共同学习交流。
我接触到的摄影师群体给我的印象是，他们都很热爱摄影师这个职业。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胡黎明老师，从空军军人到广告摄影行业里面的元老级人物，数十年如一日的热爱和坚守，退休之后继续分享传授他一辈子的经验总结，让人非常敬佩。
如果让我负责什么课程，我都会尽可能地去提升自己。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至少要达到行业里专业人员的水平，不然这门课我宁可不教。比如说你让我现在不当老师了，去摄影公司当个产品摄影师，我也完全可以胜任。
我认为，不管你学校条件差或好，资源多跟少，决定教学效果的一个水桶最短的那块板，就是老师自己本人的水平。
我小时候读书的成绩是很好的，在初中能够排到学校前十几名，后来考上了我们市最好的重点中学。但上了高中后，因为不喜欢我的老师，导致了那门课我完全学不下去，整个高中的状态都比较颓废，除了英语，其他的科目都荒废了。本来我是可以考上985、211的水平，最后考到了二本。
G：对你来说，有一个好老师非常重要。
R：我觉得在人生任何阶段都是的，特别是处于懵懂的学生时代，心智不够成熟，自己没有清晰的目标，就很容易受到老师的影响。
▲ 吴锐前往广州泽西摄影有限公司周浩老师处进行企业实践学习。
G：现在你成为了老师，有没有觉得重担在肩？
R：老师这个职业有时很煎熬，需要强迫自己去做很多事，哪怕很累，又不得不逼自己去做。作为技校的老师，我要不断去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去和对应的行业对接，不断更新教学内容，和行业里最新的知识、技术匹配上。当然如果你不想自己那么累，你也可以躺平，这个就看每个人自己的追求。
编制内的老师，无论是大学还是职业学校，其实都面对一个弊端：学校对老师的考核，不像公司里一样以结果为导向，更多是看你是不是服从了学校的管理和安排。虽然现在学校读老师各方面的要求也在提高，但不像公司那么直接，过程很缓慢，需要一个改革的过程。
G：聊聊你对工作和自身未来发展的展望吧。
R：我们多媒体专业的老师，人数虽然不多，只有五六个人，但大家都是对工作有情怀的人，我们对自己的期待是把它建成广州市同类型学校里第一流的专业。
G：目前，你们是属于前列的水平。
R：相对比较好吧，根据学生和其他学校同行的评价反馈，还行（笑）。但我们自己清楚，还有很多不足。我自己有一个学习的对象：深圳技师学院。他们的艺术设计类专业办学全国都可以排到前几位，专业办学各方面都有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
▲ 吴锐2019年前往胡黎明老师处学习实践。
我希望我们的未来也可以向他们的方向去走。具体来说，培养的学生能够在技能比赛里拿奖；学生的就业数据要在学校里面靠前；一些课程的建设，能够在市里，甚至省里评得上重点专业、精品课程，在行业中能有一定的影响力。
G：目前社会对职业技术教育仍然存在很大的偏见，甚至“大专”都会更吃香。
R：技工学校和大专学校最大的差别，就是大专学校是发学历的，是一种学历教育。技工类学校没有学历，而是学习一项技能，并考取专业对应的职业资格证。比如一些工科类的工种，机电一体化等等，是需要资格证才能进入这个行业的。
G：中国人对学历太看重了，很多本科生四年啥也没学着，但是他们有学历，就好找工作。
R：看学历有一定的道理，学历可以代表你这个人的一些基本的素养，证明了你有能力可以通过高考的竞争，考上大学。虽然大学你可能荒废了，但基础的能力还在。我个人的体会是，小公司更看中实际技术能力，大公司技能学历都要。
我们学校现在也在努力争取升格为大专。有了学历，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大专学历对学生的意义是非常大的，对学校提高招生质量也非常有帮助。
我自己目前在读一个硕士的研究班，专业是艺术设计学，不是实用型的，是学术型硕士。读完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想继续读博，这个就远了，先把硕士读完再说（笑）。
G：你如何评价自己的性格，觉得适合目前这份工作吗？
R：我不是那种非常适合当老师的，因为我在交际这一块比较被动，表达交流上很普通。
G：不像有些老师那样，口若悬河。
R：对。我觉得我的优势在于比较包容，有耐心，本分一点，有一定的责任感。我当老师，会对自己有要求，不能误人子弟，要尽可能把学生教好。
G：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 吴锐入职学校早年上摄影课与学生留影。
采访后记：
和吴锐的电话采访结束时，吴锐表示会把所有提到的问题，通过文字的形式再回答一遍。他的这个做法令我惊讶，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受访者，会同时通过电话和文字两种方式接受采访。
这个做法无疑会给我带来极大的便利，将为我节省很多整理录音的时间。而他从访谈里得不到任何经济上的回报，却依然愿意投入时间和精力，以一种十分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这件事。
这不仅是一种做事的态度，更是一种做人的态度。
-end- 采访 编辑 | Geethan 图片提供 | 吴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