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9日,第八届三影堂摄影奖在北京草场地艺术区如期公布,来自香港与新加坡的摄影组合林博彦与黄承聪凭借《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荣获本届三影堂大奖。在此之前,林博彦与黄承聪这两个名字也许还并不被大多数人所熟知,但通过得到本届三影堂大奖的认可以及整个作品本身所透射出的力度,让人们不得不记住了这两位创作者的名字。
颁发本届三影堂大奖的评委,著名艺术史家巫鸿先生这样说道,“我们不是要找一个完美的摄影作品,而是要看哪些人用了很长的时间,投入很多的精力在提出问题,同时找到解决的方案,这在今年展览中是很突出的。”《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正是在不断的追问过程中寻找到了多层面的解决方案。
第八届三影堂摄影奖大奖颁奖现场。(从左至右为:町口觉、巫鸿、林博彦、昆汀·巴耶克、黄承聪、田霏宇、荣荣、映里、沈宸。)
《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展览现场,林博彦(右二)和黄承聪(右四)正在接受采访。
步入展览现场,很容易就能够看到《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展位中九条长达4米且承载着时间数字的影像,它们高悬于白色墙面之上,更让人惊喜的是现场呈现的那些前所未见的摄影装置。《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展示了一系列看似荒谬的自制拍照工具,通过它们来展开摄影工具最基础的内部结构与功能的探讨。如果说摄影是通过照相机由内向外的一种观看方式,那么《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就是在试图逆向地去由外向内窥视相机这个神秘的“黑色盒子”。在作品自述中,林博彦&黄承聪说,“当我们放弃了解和批判影像背后的规则和限制,那么看似让摄影变得更自由的科技,其实可能限制了新的叙事方式的产生。我们尝试从制造影像的工具、方法和过程入手,去解构和反思摄影的根本元素。”
带着众多疑问,我采访到了林博彦&黄承聪。
《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展览现场部分作品。
色影无忌:你们好,恭喜你们获得了本届三影堂大奖!请先介绍一下整个项目吧。
林博彦&黄承聪:谢谢!整个项目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我们用硬卡纸筒作为机身,配上木制的4x5胶片后背和※※瞄准器组成了一台1.8米长,光圈 f/1250 的长摄针孔相机。这个荒谬和夸张的组合,令它的外观和使用都近乎滑稽得不真实,也不符合固有对摄影工具的认识。它是我们对摄影器材迷恋的极端化产物,而背着它去拍照好似一场两人的仪式或者说是表演:放置好脚架;摆上炮筒机身;插上胶片后背;前后反复瞄准之后,等一声令下然后开启快门。这表演将时下对摄影过分着重捕捉被摄客体和摄影作为入侵性的行为进行放大,并提出疑惑。
远摄针孔相机,2015
系列的第二部分着重于现实至图像的转译:即画面的压缩与抽取——3D到平面;负面到正片之间的转换,尝试把按下快门这个动作,从环境压缩到图像的过程拆解并延长。一个球形的感光物体被放置于我们改装过后的由前、后、左、右、上五个对着不同方向的针孔相机中。来自环境中的光被投影于球体这个立体的负片上。
之后,为了将黑白反转,我们反转了旋转式幻灯机的功能和概念,从投影到吸光,把它改装成拍摄图像的工具。球体负片被放置在转动的台上,投影-摄影机则从中重新构图,把它360度地翻拍成为幻灯片。在展览现场,同一台投影-摄影机再次用作幻灯机用以播放由它拍摄的幻灯片,在过程中将负片转译成了正片。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立体和平面、负片和正片更迭的游戏。
带有五个针孔的相机,2015
玻璃球负片#17,2015
第三部分中,一台旧时copal翻字时钟(copal系生产大画幅镜头及快门的品牌)被改装成照相机。时钟的每一片数字翻页被覆盖上可感光成像的相纸,从而使每一片翻页都可以独立成像。基于时钟的机械结构,每一片数字翻页都有既定的不同的曝光频率和时间。时钟相机被长时间曝光(理想为12/24小时)后所拍下的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出,将成为一次非线性地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记录。翻页上的数字亦会显示在图像上,每张照片具有的及整个摄影过程的时间性以此被突出。
将计时仪器变成摄影工具的一次改装,2015
河原温的钟所拍照片的局部取样,2015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视频短片没有在现场展示出来,它记录了我们将这些所有的自制相机放在一个摄影棚里,让他们互相拍照,而这些(指“河原温的钟所拍照片的局部取样,2015”)带有时间印刻的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下来的。
所有的自制相机在进行互相拍照的现场。(视频截图)
色影无忌:通过你的讲述,很明显可以感受得到这三个部分具有强烈的关联性。这其中,是由一个部分衍生出了另一个部分,互相之间都有不可逃脱的干涉。透过整个项目能够看到创作过程中时间的延展性,以及你们在这期间所产生的思考与实践的过程。在我看来,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那么,你们是怎么想到要将它们分为三个部分,分置的依据又是什么?
林博彦&黄承聪:三个部分不是分裂的意思,而是自然产生的三个单元。其实是完整的系列中的三部曲,每一部分使用不同的工具,各有不同的feature(特征)和重点,这些feature和重点是相联系的,最终指向的是同一主旨,即相机的建构直接影像了我们可以拍摄的照片,从而也控制了我们观看和了解外部世界的方式。
色影无忌:这个项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时是怎么想到要进行这一些列的尝试的呢?
林博彦&黄承聪:差不多是在2014年的四月份开始的这个项目。创作的初衷要从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讲起。当时,黄承聪打印了一张很长的照片,运送过来时是一个差不多2米多的纸筒,当时看着就觉得很有趣,所以就在想可不可以用那个纸筒来制作一个很长的镜头。所以,整个项目的最开始,我们就制作了这个远摄针孔相机。
使用远摄针孔相机打鸟:短途旅游#5,2015
短途旅游#2的战利品(包含4张),2015
色影无忌:“使用远摄针孔相机打鸟:短途旅游#5”这张作品中,你们两人同时举着望远镜,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林博彦&黄承聪:事实上,当时我们正带着远射针孔相机在公园拍照,身穿迷彩的外套,同时使用望远镜以使我们进一步带入“捕鸟人”的角色。这张照片是整个系列的第一张照片,它其实预示着这两位“业余摄影师”即将开启他们的摄影探索之旅,是整个系列故事的开端,起点。
色影无忌:题目中有两个有趣的关键词,一是“业余摄影爱好者”,二是“不合时宜”。能解释一下吗?
林博彦&黄承聪:“不合时宜”具有一定的讽刺意味。这些自制的相机看起来真的是过时了的摄影工具,但我们希望通过改装,去了解相机内部运作的道理。其实,通过这一系列的尝试,我们可以看到现在摄影缺乏的是什么。以前的人可能很容易就能制作完成一个针孔相机,然而现在数码摄影的科技就很难去了解。通过这些不合时宜的摄影工具,你可以看得到这个时代的一个立面。
说到“业余爱好者”。我觉得有很多个层面来解释吧,首先,我们一直抱有一种业余爱好者的心态去做这个项目,这其中的很多原理我们也不会,所以是在一边在做这个项目一边在学习这个技术。其实,“业余”并不是一个负面的形容词,我们想说的是这个业余爱好的精神。对那些感兴趣的东西,我们应该不停地去研究。有时候我们会觉得那些所谓的专业,会把自己束缚起来。
林博彦和黄承聪在洗衣间改建成的临时暗房,尝试把感光涂料涂在玻璃球上。
第二个层面,我们所有的设计或者说搭建制作都是在家里做的,而我们的暗房也是一个很小的洗衣间。整个工作环境不会那么的严肃,会觉得很好玩又很奇妙,带着一种纯真的心态去完成这个项目。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在不断的成长。
色影无忌:正如题目中所提到的“不合时宜”一词,在当下多数人都在探索摄影表达的多元性时,而你们不合时宜地反向对成像器械进行提问。我会好奇,你们是对摄影器械有什么特殊的迷恋吗?
林博彦&黄承聪:我们本身对机械与工具有一种不寻常的迷恋,我们时常会一起在各类网拍平台上寻找有趣的部件和工具,不单单局限在摄影的器材方面,例如切纸机、吸尘器等。只是在网上研究和观看已经觉得很有意思。黄承聪甚至经常在街上拣回各种奇怪的被人遗弃的部件回来研究。基于我们对摄影工具的熟悉和爱好,加之可能我们的脑洞比较大,两人的性格对一些无谓的事非常执着,使得我们经常会有一些关于摄影看似不切实际的奇怪想法出现。
来自A&H Brass五金店的十三个大门防盗眼样本,2015
河原温的钟,2015
色影无忌:关于防盗眼样本那张照片(指“来自A&H Brass五金店的十三个大门防盗眼样本,2015”),这些猫眼和你们所制作的相机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为什么这也会被列为作品的一部分?
林博彦&黄承聪:整个系列是两个人的探索过程。展出的作品中亦有失败的玻璃球负片的展示(指“玻璃球负片#18”)。猫眼样本是我们为了作品创作收集的其中资料之一,其中有一个猫眼用在了时钟相机上面(指“河原温的钟,2015”),用作观看相机内部运作,拍摄时会暂时用胶布封住,平时是可以用来观看时钟相机内部运作的。同时那个猫眼样本本身也是个有趣的观看工具。
色影无忌:这些制作都沿袭了相机最基本的原理以及涉及到一些传统的工艺,有想过改装数码摄影的工具吗?
林博彦&黄承聪:我们没有去改装数码摄影工具的原因,是因为其复杂程度远超过我们的能力,或者是说它也没有那么便宜,让我们去改装。所以,这个看似很传统的媒介,其实只要你有很简单的摄影基础,就可以利用任何事物来改装成一个相机。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会想去研究改装一下数码的东西。
将一台幻灯片投影机变成相机的一次改装,2015
用经过改装的Ektapro 9020 Cine所翻拍的玻璃球负片#17,2015
色影无忌:完成这个项目的过程中,遇到过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林博彦&黄承聪:很难说哪一个困难是最大的,因为几乎每一步都不容易。期间有几次,不是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几乎都想要放弃。举例来说,用来研究和制作这些摄影工具的工作空间非常有限,我们的临时暗房是我们住所地下的刚可以两个人站立的洗衣间改造的,并且,几乎所有的工具都是在林博彦的单人睡房里完成的。
把时钟的数字翻页拆出并顺序排列好,方便涂上胶水和在暗房里贴上未曝光的相纸。
黄承聪正在度量数字翻页跟镜头之间的距离。
还有,在玻璃球上涂抹感光涂料非常艰难(感觉就好像在玻璃碗上面平均地涂上一层类似果冻的物质,同时果冻需要承受显影、定影、冲洗和晾干整个过程且不变形和脱落)。我们改造的时钟,是40年前的旧款,非常罕见,也就是说我们没有错的空间。我们需要在临时暗房里完成许多工作,比如将8x10的相纸按照时钟翻片的大小裁切并分别粘在翻片上等等。但完成了之后,往往都产生了一种“噢,竟然可以克服如此艰巨又无谓的任务”的愉快心情。
五个针孔摄影机的制作过程,正在粘合12mm厚的纤维并用夹钳加固。
用来切割和分装未曝光的胶卷的工具和幻灯片夹。
色影无忌:你们平时有很明确的分工吗?会产生一些分歧吗?
林博彦:我们没有分歧。
黄承聪:吃东西的时候会有分歧(笑)。
林博彦:说到分工,其实我们倒没有明确的分工,因为我们就住在一起,所有东西都是一起在做。如果产生想法不合的时候,我们就会一直讨论,最终得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答案。基本上都没有产生过很大的分歧。
色影无忌:通过差不多两年的时间,进行了这一系列可成像器械的探索和制作,对于摄影和摄影行为的认知有什么改变吗?
林博彦&黄承聪:整个系列创作的过程中,并没有特别的改变,因为项目实际开始执行之前,整个构思已经考虑的比较完整和清楚。但完成整个系列之后,得到一个很深刻的感觉,不想停留在安全的范围,即是说要随着当下时代的发展,不断寻找新的切入点。
玻璃球负片#18,2015
色影无忌:除此之外,你们自己有在做什么别的关于拍摄上的创作吗?拍照与制作相机这两者之间,你们更享受哪个过程?
林博彦&黄承聪:都喜欢,按下快门还是有巨大的快感的。但对于我们来说,大部分时候很难找到我们产生拍照这个动机的对象。
林博彦:三年前,我自己做过一本摄影书,很厚的一本,但还没有拍完。其实这本摄影书就是一台相机,我用它来书写的同时也可以用它来进行拍照,每一页都是一张可以进行拍摄的底片。
色影无忌:你们现在还有在做新的相机改装项目吗?
林博彦:我现在刚刚搬去上海几个月,现在才开始去做我自己的工作室,一个可以做一些模型、搭建一些东西的空间。并尝试做一些关于摄影的项目,可能不一定是拍照。
示范:如何使用经过改装的Ektapro 9020 Cine翻拍玻璃球负片#17,2015
色影无忌:当时看到你们上台领奖时,感觉像是激动得快要哭了。事先会想到这个项目能够夺得本届三影堂大奖吗?当听到大奖得主是你们的时候,心情如何?
林博彦:我和黄承聪对我们的项目其实有着挺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对其充满质疑和否定,但一方面有时候感到满足。因为这次是我们毕业展览之后第一次完整地展出,不确定会收到怎样的反馈,所以可以获奖确实是十分激动和高兴的,随之而来的是继续努力的动力。
黄承聪:开幕之前曾在网上和现场看过其他入围者的资料,他们的作品也非常优秀。宣布获奖那刻,一方面觉得有点受之不起,一方面也很高兴。某种程度是因为我终于可以跟我的家人分享这件事,长期以来他们都并不十分了解我正在做的事。当然,奖项也是对我们作品的肯定,是让我们可以继续探索下去的一种鼓励。当站在台上,我意识到我们的创作开始要变成一件正经事了,而不是两个刚毕业学生的摄影练习。
色影无忌:那么,这次获奖的《两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不合时宜的工具》这个项目算是已经完成了吗?
林博彦&黄承聪:概念上我们觉得已经完成了,但是我们还将用这些工具去创作一些别的影像出来。我们只是证明了这个概念是可行的,也表达出了我们想要表达的概念,但是我们还没有认真地拿着它们去进行拍照。
不合时宜的工具,2015
色影无忌:感谢林博彦和黄承聪。期待看到你们通过这些工具拍出来的作品。
采访结束之后,我向林博彦要了一张两人的合影,希望作为作者介绍的一部分,他发给我了那张两人在暗房中的照片(如下)。我说,这张看不清你们的脸。他回答说,不需要看清楚我们,两个科学怪人的样子就好了 。
关于作者
林博彦(右)&黄承聪
林博彦
1988年生于香港,现居上海。教育背景:伦敦艺术大学传媒学院,摄影系学士学位;香港大学,建筑系学士学位。奖项获得:2016年,第八届三影堂摄影奖大奖;2015年,危地马拉摄影节公开招募环节第一名。
黄承聪
生于1987年,现居新加坡。教育背景:伦敦艺术大学传媒学院,摄影系学士学位;淡马锡理工学院,生物科技(兽医学)文凭。奖项获得:2016年,第八届三影堂摄影奖大奖;2015年,危地马拉摄影节公开招募环节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