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张晓锋的艺术创作，要从了解他的商业摄影经历开始。
他拍摄家喻户晓的明星，也拍摄光彩耀人的模特。
他拍摄喧嚣，也拍摄喧嚣外的寂静。
在时装秀场的拍摄中，张晓锋创作了《模特》系列，表现出他对资本、身份、人的物化与回归的思考。
在《黑白画像》里，张晓锋在瞬息的变化里寻找关于人的、不加矫饰的状态。
在商业拍摄的重压间隙，他创作了《Green》系列，每张照片，都是一道情绪和记忆的切片，也是他释放压力的出口。
两个小时的对谈里，张晓锋的表达很坦诚，没有包装过的话术，毫不造作，这也是他对待创作应的态度。
张晓锋
1990年出生于河南
北京时装周最佳时尚摄影师
无忌画廊签约艺术家
▲ 张晓锋作品《模特09》（2019）
对话Interview
主持人（G）：无忌影像编辑_Geethan
访谈嘉宾（X）：摄影师_张晓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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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 人总得干点啥。”
G：晓锋你好，很高兴你接受无忌的采访。想先聊聊你的家庭和成长环境。
L：我出生在郑州边上的一个小县城，巩义。我妈妈在交警大队上班，爸爸以前是学校老师，后来太穷了，就下海了，去做了建材生意。我们家孩子比较多。
G：我和你是同龄人，我以为你也是独生子女。
L：我们家有4个孩子，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我们三个男孩比较淘，妹妹好一点，小时候特别热闹。我和兄弟姐妹、我爸妈还有爷爷奶奶，八口人生活在一起，从小就不缺家人的陪伴。
G：让我想起之前看过的电视剧《以家人之名》。小时候你有什么爱好吗？
L：小时候我爸经常出差，他可能觉得陪伴我们比较少，就老给我们买各种杂书看。我家里有好多书，我和我大哥都很爱看书。大哥现在也在北京生活，他属于那种特别宅的人，家里的书多得看不完。
▲《模特10》（2019）
G：家里人有喜欢摄影、画画的吗？
L：没有。
G：后来你上大学，学的是新闻。
L：我那个学校不是公立大学，我当时去了学校，交完学费，才知道学校发的证书，外面是不认的。我原来是个学渣，又想来北京找我哥，这个学校交个学费就能来，位置在顺义，很偏僻，周围啥也没有，不容易学坏。
G：上学这几年，你学到了什么？
L：学校里很多同学都是准备自考，我们班也有考上人大新闻系的。我在大一的时候装了一年好学生，天天在学校呆着。大二开始，我就自己去北影上商业摄影课了，去蹭课，也报了班，天天在北影附近晃悠，在棚里头泡着。
▲《模特29》（2018）
G：怎么突然就对摄影感兴趣了？
L：大二时学校说要开摄影课，但一直就没开，我不想等，我必须找一个课上。我这个人不会考试，学校一共27门课，我三年时间加起来才考过了10门。太累了，我太不适合考试了。
G：你还是喜欢偏实际操作的东西，对么？
L：也不是。但我觉得，人总得干点啥。
G：聊聊你毕业后这几年的工作和就业情况吧，做过什么工作？
L：我从学校出来，给一个商业摄影师做助理，做了三个多月。但是他不给钱，我也没学到啥东西，都是体力活，没啥实操，有点坑。
后来我就去了一家彩扩店，做扫描、放大底片的工作。这家店的背景比较特殊，在保利集团旗下。保利投资电影，有电影院，会有各种电影明星的路演。这个彩扩店会接一些给明星拍照的服务，我也会拍一些，记得第一个拍过的明星是孙红雷。
这份工作做了四个多月，后来就去了一家公司，拍公关摄影，汽车活动。奔驰就是我们的客户，基本上所有的活动都会去拍，像试驾发布会。这家公司我待了半年，但这份工作一直做到今天。
▲《模特41》（2019）
G：这段时间你有学会什么吗？自己可以独立去胜任拍汽车吗？
L：不行。老的摄影师在拍，我还是在边上打杂。我们接的活儿都是活动类的，不是拍汽车产品。在公司里挣不到什么钱，但能获得稳定的客户。后来我又去了一家类似的公司，再后来就自由职业了，继续拍汽车活动。拍的时间长了，能力和经验慢慢上去了，价格自然就涨了。
G：这么频繁地换工作，出于什么心态？
L：挣钱。现在这份工作占到我总收入的40%左右。
G：剩下的60%来自哪儿？
L：啥活动都拍。像时装秀场、一些大老板的公关活动。
- 02 -
“我觉得模特这种职业本身，就是一种商品。”
G：什么样的机缘，开始对秀场的拍摄？
L：拍汽车活动，天天都在那种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的地方，风里来雨里去。有段时间每天早出晚归，觉得特别没意思。当时正好有个朋友问，说你想拍模特走秀吗？我一听觉得好玩，天天能看漂亮姑娘。去了之后，认识了好些人，慢慢机会就多了。
▲ 《模特12》（2019）
G：之前对秀场这个地方，对模特这个职业、奢侈品品牌，有概念么？
L：没概念，因为那时候我没钱，也不会买。
G：描述一下你第一次进入秀场拍摄时的感受。
L：第一次拍是一个设计师联盟的集合走秀。现在看起来挺low的，但对当时的我来说，眼花缭乱，挺兴奋的。
G：他们允许你在T台前后来回穿梭么？
L：秀场最重要的是中间的机位，必须保证每身衣服都能拍到。机位一般是固定的，我当时就只能抓一些侧面的机位。拍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可以选，中间，边上，后台，都可以。走秀之后还有after party，设计师、明星、老板会拍照。Party结束了，工作才算完成。
▲ 《模特07》（2018）
G：我了解到你一年要拍几十场秀，在这个过程当中，你也不只是在完成任务，同时也在进行个人的创作。你是怎么慢慢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L：拍多了就觉得，老这么拍，也没啥意思。我接触的所有工作，如果自己不调剂，就会很无聊。
我一天最多拍过六场秀，从早上到晚上。10:30一场，13:30一场，15:30一场，17:30一场，19:30一场，21:30一场。主办方不可能一场秀单独请一批模特，你会发现是同一批模特，一走走一整天。
▲ 《模特16》（2018）
模特的状态和我是一样的，她们也很无聊，只是一个衣服架子。我感觉，她们觉得自己还不如衣服重要。秀导让你笑你就笑，让你丧着脸你就要丧着脸。模特的选择性还不如我们。摄影师说模特不好看，我不想拍她，我就把她略过了，但模特不行，她们没有选择，像一个等待被选择的商品。
G：人的物化问题。通过你的拍摄，你是想去强化这种意识，还是挑战它？
L：强化。我觉得模特这种职业本身，就是一种商品。
G：有跟熟悉的模特聊过这个话题吗？
L：不会聊。因为没办法改变。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个职业，和流水线做手机是一样的，职业就是挣钱的。我们平时拍完照，大家一起聚个餐，喝个酒，但没有人会聊这种话题。
▲ 《模特21》（2019）
G：走完了秀，就不是那种职业状态下的人了。
L：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漂亮姑娘，有的卸完妆，甚至连漂亮都不算漂亮。
G：你会在这个时候拍摄她们吗？
L：不会。这和我想拍的东西不一样。我想让她们出现在一个设定好的环境，光鲜亮丽。我有一张作品《模特01》，拍的时候我故意打着灯，让模特的衣服上反射着光泽，让她们看起来更像商品，一个好看的物件。
▲ 《模特01》（2019）
G：这种群体性的呈现，也会让人联想到商品、物化。画面远处的城楼是你P上去的吗？
L：不是，这是真实的场景，在大同的一个古城。我知道幕布会拉开，能看到城门楼，我就在那里等着，模特还没往前走的时候拍摄。
G：城门楼子和这么多模特在一起的画面，有点像在地铁里穿比基尼，会让人感到不安，但你又会被这种感觉吸引住。
L：对。我还拍过一张，是一个模特比赛，所有的姑娘都穿着比基尼。这种比赛是不允许你化妆的，要纯素上场，就像选商品一样。但我发现其中一个姑娘涂了一个彩色的指甲，特别显眼。
G：一个模特的小心思。
L：对，从商品的角度考虑，它是个小瑕疵。
▲ 《模特60》（2019）
G：你的这组作品，有的是模特把脸挡住了，有些是背影，有些是身体的局部，或者是侧脸。
L：一方面，我要尽可能避开肖像权。另一方面，如果拍摄人脸，我总感觉不像是一个商品。在我看来，屁股，胸，这些可以是商品，但脸不是，我无法把它物化。
但是，有的人的脸长得特别特别精美，特别像一个商品，比如我前几天拍的这张：
▲ 《模特53》（2021）
G：无忌画廊里有一句对这组作品的描述，“张晓锋痴迷地记录着她们的身体物化成商品，再从商品转化为女人的过程。”关于后者，你是如何展现的？
L：很多时候我会躲在T台下台到幕后的台口拍摄。她们转过这个台口，一到黑的地方，就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从这里开始，她们想要急于去摆脱一种被物化的状态。
G：台口这个地方，可以理解为是一个临界点。
▲ 《模特74》（2021）
- 03 -
“我想有选择地、慢慢地拍一些东西。”
G：《Green》这个系列，感觉形式感很强，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这是一组怎样的创作？
▲ 《Green33》（2019）
L：绿色只是一种形式，我借助这种形式，表达我的感觉。
我平时的工作，全都是快节奏的。拍个车，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我就必须拍下来；模特从上台口到下台口，最多不会超过一分钟；明星唱歌，三分钟就下去了，全是快节奏。所以我特别想拍一些有选择的、慢慢去拍的东西。
有一年我们在邮轮上，我刚拍完一场比基尼Party，叮叮咣咣两个多小时。我从脑袋到身体，完全地疲惫。我回到船舱里，晚上风浪特别大，船嗡嗡地晃，水特别快地往后涌。透过船舱的窗户，我拍了这张照片，觉得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休息了。
▲ 《Green08》（2019）
后来我就开始找这种状态。有时是事后，有时是事前，这活儿太烦了，看见那些人我就不想拍，然后我就出去找个地儿。
像应急出口这一张，是汽车发布会的提前彩排。一彩彩一天，我坐在黑暗的环境里，叮叮咣咣拍了一天，拍完出来就看见这个绿色的门，很像《小丑》里的那种感觉。
▲ 《Green29》（2019）
还有像天井这一张，在湛江一个度假村。刚刚拍完沙滩比基尼模特的化妆、集合环节，就看到了这个圆环。我想这个地方太好了，所有的模特都没看见，我就拍了张照。
▲ 《Green31》（2019）
G：这组作品感觉是你的一个树洞。
L：是我自己状态的改变。
G：像奇异博士画了一个圈，能跳进去，进入另一个空间。
L：圆环这张不就是这种感觉吗？我特别喜欢这张。在这个圈里面待着，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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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创作做成工作，是我努力的方向。”
G：聊聊《黑白画像》这个拍摄明星的系列吧。
L：这个系列是满足我的收集癖。明星在台上光鲜亮丽的时候，我就找他们不经意的时候，按一张。一般我会选黑背景，如果没有选择，我会修成素背景，突出人物本身。
▲ 《黑白画像》（2016）
G：这个系列很多作品，像是活动现场的抓拍。
L：对，所以里面有很多拍虚的，有的模模糊糊能看出来是这个人。有的是活动现场，有的也是单独给他们拍的。有的看了镜头，意识到我在拍他们，有的没有。
G：这个系列有一个统一的表达主题么？
L：明星，还有那些名人企业家，他们实际上是给自己“造了一个人”，也就是人设。我想拍出人，不是他们的人设。在这一点上，这个系列和《模特》不一样。
▲ 《黑白画像》（2018）
昨天我在拍摄夏永康（香港摄影师、导演、平面设计师，编者注）的时候，就很想拍到他吸烟时的状态，因为他是一个特别喜欢吸烟的人，但我一直拍不到，他一直在躲我。可能因为我和他不熟。我希望能和他们特别熟，然后拍到他们普普通通的状态。
最近看到黎晓亮的展，放一个台子，精心设计，我觉得他是把明星当商品去拍的。
我的拍摄没有预设，也不会去摆拍，就是找他们比较放松的时候，笑开了的时候，很多也没有所谓动作，就是一个肢体的状态，一个表情，相对接近真实吧。
▲ 《黑白画像》（2016）
G：我和黎晓亮聊过。他说他拍下来的是他想象中的明星的样子，不是明星本来的样子。
其实我对是否能拍下明星“真实”这件事是有存疑的，因为他们的职业，那种刻板印象太强大了。有时候面具戴久了，可能也就成为自己了。有时候他们看起来挺放松，没准也在精准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你要让我拍，我更愿意拍普通人。
L：普通人对我来说缺乏戏剧性，因为大家对他们没有印象，没有这个心理冲突，其实也不好玩。
▲ 《黑白画像》（2015）
夏永康拍明星的感觉，我觉得很厉害。他就是在找明星的一种状态，一秒钟变成演员，下一秒变成人，下一秒又变回来了，这种感觉。
还有一个摄影师，郭濮源，他现在不咋出来了，但对我的震撼特别大。一次我们一起拍山本耀司，他是主拍，给杂志拍。我是给当时的服装协会拍采访，我吭哧吭哧拍了一个小时。
郭濮源来之前，助理把灯光都布好了。然后他来了，拿个哈苏，哐哐拍了三分钟就走了。就拍了三分钟。后来我还专门买来了那本杂志，拍得是真好。
G：具体哪儿好？
L：就是他对这东西是真的熟。他可能现场都没怎么看，但在台下做了很多准备。山本耀司人就坐在那儿，他却完全没有把镜头聚焦在他脸上，要么捂着脸，要么就拍了个手。好多还是虚的，像在转换动作的时候。
在几分钟内抓住这个人最有代表性的东西，我觉得无论是商业摄影师还是做艺术，这都是很厉害的一个点。
▲ 《黑白画像》（2016）
G：可能他很知道甲方想要的是什么。
L：我觉得他可能不在乎。从工作状态到创作状态，把创作状态做成我的工作，挺难的。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是我接下来努力的方向。
目前的阶段，因为我还要工作。客户是服装品牌，肯定是看不了像《模特》这样的创作的，大部分的品牌就是中规中矩，衣服好看，模特好看，你必须保证二者都好看。把模特拍丑了不行，把衣服拍丑了就更不行了。
一些品牌很大胆，像最近的速写、江南布衣，他们都玩得很好，感觉和我的风格很像，我很想给他们拍，但还没合作过。
神思远说自己最理想的状态，是一年拍商业，一年搞创作。创作这一年不接商业，你找我我也不做。但是他自己也说，这只是理想状态。除非你是富二代，完全不在乎钱，所以好多厉害的艺术家都是富二代（笑）。
▲ 《黑白画像》（2015）
G：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采访后记：
张晓锋的创作，主题始终是人。
无论是《模特》里表现的人的物化，《黑白画像》里努力寻找的、人的自然状态，还是《Green》里内观自身的情绪，张晓锋的创作都基于对人的社会角色、心理状态的观察、记录。既是对欲望的投射，也是对欲望的反思。
对谈中还聊到出门旅行。去罗马之前，张晓锋会阅读整整12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强烈的求知欲打开了他创作的视野，也和他学生时代的“学渣”形象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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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编辑 | Geethan
图片提供 | 张晓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