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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远亮:苦难不是重点,人性才是

色影无忌
Geethan
Geethan
2021-10-15

 2018年,郭远亮凭借拍摄家人的毕业作品《失重》,一举摘得无忌新锐摄影奖年度摄影师的荣誉,却也招致了巨大的非议。

一夜之间,长期分居的爷爷奶奶、离婚的小叔、作为留守儿童的堂弟堂妹、收养的妹妹——郭远亮的家人们开始承受所有人的凝视和讨论。令郭远亮大感意外的是,理性批评的声音太少,理解他创作的人太少,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人身攻击和嘲讽谩骂。

一组记录家庭成员真实内心状态的作品,演变成键盘前的一场网络狂欢。

“他们怎么骂我都可以,但我不想再让我的家人受到伤害。”获奖后,郭远亮几乎停止了拍照。

三年过去,他的人生走到了哪里?
 

郭远亮

2018色影无忌新锐摄影奖年度摄影师

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摄影系

 

▲ 郭远亮作品。

对话Interview

主持人(G):无忌影像编辑_Geethan

访谈嘉宾(L):摄影师_郭远亮

 

- 01 -

“我是一个感情极其细腻的人,可能远超常人。”

G:亮仔你好。很高兴你再次接受无忌的采访。

L:我觉得采访就像是与好朋友对话,没有顾虑,坦诚相待,像人与人之间修心的过程,对世界多一份理解。

其实三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也不想再提,因为一定程度上,我觉得我被消费了,我家人也被消费了。

G:今天这篇采访,我想了解一个生活中真实的你,而家庭是绕不过去的一环,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用怎样的方式去理解和表达。在《失重》里,并没有出现你的父母。他们在你成长过程里,是一个始终空缺的角色么?

L: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学美术,学摄影,学费都不便宜,我爸妈就常年在广州那边的工厂打工养活我。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是学美术的,他的爸妈在工厂流水线打了一辈子的工。就在前段时间,他的妈妈因为癌症去世了。在查出来癌症后,他的妈妈还是去上了几天班,依旧在挣钱。

后来,发现癌症扩散,没得救了,他爸妈回来的那个晚上,就去了工厂附近的一个公园坐着,觉得在一座城市打工,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地方。过了一个月,他妈妈去世了,一切就结束了。

 

▲ 郭远亮作品。

听他说这些时,我感觉是一种悲凉。这件事后几天,我妈妈也生病回家了,因为长期在工厂上班,每天重复一个动作几十年,我发现她的颈椎、骨头已经变形了。

这两件事让我开始思考,老一辈人真的很伟大,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奉献给了子女。我妈妈现在一直在家里,我每次会陪她一起跑步。

G:妈妈是退休了吗?

L:等身体稍微好一点,她应该还是会去工作。我妈妈对我特别好,是很多时候我都接受不了的那种好。每个人都希望父母健康,但我还挺感谢她的病,这个病能让她歇下来,回归她自己的生活。她生病的时候,我才可以和她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如果她身体好,我是留不住她的。

▲ 郭远亮作品。

G:父母在你多大的时候,开始出去打工?

L:七八岁。

G:小时候他们没有陪着你,那时候的你会不会恨他们?

L:那倒不会。我是属于和父母很能聊得来的。我现在在一所职业中学里教书,我发现这些孩子大部分的家庭是有很多问题的,远超你的想象。如果和他们比,我已经幸福很多倍了。

▲ 郭远亮作品。

我是一个感情极其细腻的人,可能远超常人(笑),我不需要和父母相处很久,在我很小的时候和父母相处时产生的感情,就足够我用一辈子了。我们一起种田,采蘑菇,去河里游泳;妈妈送我去上学,在途中带我去摘野果子。虽然只是这样短暂的记忆,短暂的几年,但让我们之间的情感非常亲密。

我让我的学生们给他们的家人写信。我发现他们虽然贪玩、不读书、吸烟打架,但他们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在父母面前,他们就会变得非常脆弱。

▲ 郭远亮作品。

G:聊聊你妹妹吧,她是被收养的。

L:在我十岁那年,我和爸妈在村里的街上看到一个弃婴。当时外面很冷,就把她抱回来了。其实当时我们又把她放回去了,她被另一个人抱走了,后来那个人也把她放回去了,我们看到,又抱了回来……

当时我很想有个妹妹,就一直在和父母说收养起来。整个事情现在想想就很意外,突然之间,家里就多了一个成员。

G:妹妹的性格怎么样?

L:被收养的孩子性格会比较敏感,但她的性格很硬,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脆弱。我们平时的相处也很随意,也会吵架,她小时候就跟着我东走西走,我们能玩得来。她不是那种躲在角落里的小孩。

▲ 郭远亮作品。

G:你曾说,你的创作受到杨德昌的电影《一一》的影响。在电影里,洋洋的家庭成员间,各自都有着很多的心事和秘密,但他们从不互相倾诉和分享,即使面对昏迷在床的奶奶,他们依然会陷入表达的困境,“一直在重复说一些无聊的东西”。

L:你还用洋洋的电影截图当过头像,今天我看你把头像换成气球了(笑)。我是比较敏感的人,观察会比较仔细,我看你的头像,我觉得我们可能有的聊,说明我们有同样热爱的东西。

《一一》里每个人呈现出的那种孤独的状态,我也会有,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这种状态不是发生在我和父母之间,这一点我也觉得很神奇。

虽然父母陪伴我比较少,但他们尊重我,我也能去倾听他们。虽然大学时候我爸就常常骂我拍的东西,说我大学白读了。他们不能理解我拍摄的表达,但我并不会觉得烦,反而会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至少他们在关心我的生活。我的内心他们不懂,他们的内心我也不懂,但并不重要。

▲ 郭远亮作品。

我认为,亲人之间,爱人之间,想要理解,不可能,太难了。但比如我跟你聊天,我觉得你就很理解我,因为你对我没有什么期望。你不期望我挣很多钱,不期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像我们现在聊的这些,我能去和谁说呢?家人?学生?都不行。有时候,其实陌生人更能理解你。

G:有什么很要好的朋友吗?

L:有很多年的好兄弟。我俩都是很爱玩的人,喜欢上网打游戏。我印象很深的是,当年我和他都没考上大学,上网又没钱,我俩就很喜欢去山上睡觉,躺在石头上面乘凉。

后来,我发现我喜欢上那种感觉了,进山后,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很自由。我很喜欢一个人去游泳,很大的水库里,一个人在上面泡三四个小时。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仰头看着星空,躺在平静的湖面上。

现在由于工作原因,我俩分开了,在不同的城市,有时会很想念他。

▲ 郭远亮作品。

 - 02 -

“只有在做艺术的时候,我才属于真正的自己。”

G:你说陌生人更能理解你,但是《失重》获奖后,你并没感受到多少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L:对。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怎么会有这个勇气,把自己内心最痛苦、最悲伤的事情拍成照片,展示出来。当时也是想引起大家对一些社会现象的反思,我心里想,这已经是一件很伟大的事了,但在别人看来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对我打击特别大。当时去平遥,还有人就在现场骂我。

▲《失重》。

回到家后,一段时间我很抑郁,整个人很颓废,觉得这一关自己过不去了。我的朋友圈里都没有任何关于我得奖的信息,我希望这件事成为过去。后来,我就对拍照这件事没什么欲望了。

G:你是在逃避这个事儿了。不过也不丢人,是一种正常的心理防御机制。

L:对别人来说,这些只是照片。对我来说,是我最亲爱的人,最心疼的人。我被人骂没关系,但我受不了家人陷入这样一种状况。

G:我把知乎帖子“如何评价2018新锐摄影奖的大奖作品《失重》?”里所有的124个回答都看了一遍,想问问你对于其中一些声音的看法。

▲《失重》。

▲ 知乎网友@Pickstars

G:杨德昌在《一一》的镜头语言也给我一种冷清之感,摄影机距离人物的活动非常远,几乎成为一种偷窥的视角;而且是固定机位的拍摄,就像一个处在事件边缘的旁观者,站在远处,钉在原处。

你如何理解这种在你身上表现出的“冰冷感”?和你聊完后,我觉得其实你在家里也并不缺少爱。

L:是的。我爷爷奶奶对我也真的很好。我读书期间,我奶奶每天都会给我做早餐,我爷爷从小就教我弹琴、学音乐,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我现在都这么大了,稍微有点事情,全家人都会打电话过来问。对我来说,跟他们是没有任何情感上的问题的。《失重》里揭露的问题,是存在于他们自身之间,并不是和我之间的问题。

我爷爷奶奶长期分居,他们文化水平上的差距,常年缺乏情感交流;我叔叔离婚,小孩就放在家里……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失重》。

G:还有一个网友说,你奶奶给人一种很癫狂的感觉:

▲ 知乎网友@匿名用户

L:这种癫狂可能源自我自己。我本人就是有点癫狂、神经质的状态,偶尔我也会玩得很high。因为当你去创作时,需要不停地给自己以活力,创造一种激情。

G:现在来看,《失重》可以代表你当时对摄影的理解吗?

L:作为本科毕业的大学生,首先我应该对我的作品负责,对我的毕业创作负责。我只是用我当下理解最深的东西,拍了这么一组作品。它就像一个对世界刚刚有认识的一个人,婴儿的状态。

后来,我也在反思,为什么这件事起到了反作用?

▲《失重》。

G:很多人只停留在了被观感和情绪裹挟的阶段,并没有深入去思考什么。你曾经在《失重》的图片阐释里写到,“当我们的生活失去平衡的时候,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我们应该如何生活?如何爱?”这个问题,你现在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L:如果真正看到了照片里揭示的苦难,你就会对你的爷爷奶奶好一些,对你的家人好一些。做完作品之后,对我本人来说,我更懂得爱了。

最近和母亲认真相处的这段时间,本身就像一个艺术行为。我陪她做理疗,一起说笑话,有时候她还会骂你,眼睛瞪着你——我发现这些对我来说是很幸福的事,就像在做一个艺术作品一样。

以前我拍爷爷奶奶,可能是为了完成作品而去拍他们。但如果我现在做作品,我会把它当成一种我们相处的方式,拍照可以成为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种方式。

▲ 郭远亮在2020年母亲节发布的朋友圈。

我很想带妈妈回到以前的旧时光,看看我是怎么长大的,她是怎么变老的,我们两个合张影。我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现在更关注的,不是作品出来的感受,而是作品完成过程当中的感受,这些是最难得的。

以前,我是想拯救世界的(笑),现在我觉得,把自己影响好了,再把这种状态传递给身边的人,就很好了。

G:说到回忆……你最早接触摄影是在什么时候?

L:大学。第一次拍照时,我就受到老师表扬了,我感觉对来说,拍一张照片真的很简单,可能这就是天赋(坏笑)。我在大学时候对拍照是非常勤奋的,比任何人都勤奋。我夏天顶着30多度的太阳,跑到很远去拍照,冬天不管再冷我也是抬腿就走。

我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都不怕。只要我想象当中的东西,我一定要把它拍出来。

▲ 郭远亮大学时期的创作。

G:现在你不拍照了,我觉得很可惜。

L:我这个人,属于那种断节式的,如果我今天要做这件事,就会饭都不吃,做梦都会想着它。但如果我把它放下,这段时间都不会去碰了。

我现在在做影像,但我的思维还是在用拍照的思维在做,还没有跳出来。

▲ 郭远亮大学时期的创作。

G:从那个意气风发的阶段到现在,摄影于你的意义发生了什么改变?

L:这个世界很乱,对我来说,摄影、做艺术是一种逃避的状态。

每个人都有逃避的方式,有的人喝酒,有的人唱歌。对我来说,做艺术,我能感觉到快乐。我只有在做艺术的时候,才属于真正的自己。

后来我发现,运动也有这样的特性,所以我开始打羽毛球(笑),从中体会到了无尽的快乐。我这三年每天都花大量的时间研究、练习羽毛球,有种学美术的人突然去搞体育的感觉。

G:有想过去大城市生活吗?

L:没有。我觉得回到家乡生活,是对我做艺术更好的选择。我了解这里的人,了解这里的事,我看到的风景,所有的回忆,都有可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为什么贾樟柯会去拍山西的人和事,因为他就是从那里的生活中走出来的,他的记忆都在那里。

▲ 郭远亮大学时期的创作。

G:这一定是个寂寞的过程。

L:自己跟自己对话。每天我的脑袋里会存在很多幻想,我走到每个地方,都像是在拍照片。我眼睛看到的地方,就会在脑海里想象它拍出来的感觉。我对生活中很小的事情都会很敏感。

 

 - 03 -

“我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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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远亮《敲山》视频链接。

G:你是否满意目前自己的状态?

L:其实我还是比较有抱负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我开始做纪录片,甚至是电影,也开始大量研究关于电影方面的论文,研究贾樟柯,研究台湾电影。

去年,我拍了《敲山》,但做出来后,没人说我好,也没人说我坏,这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流,对我进行指导,让我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问题。

我还挺喜欢新锐奖领奖时,站在台上的那种被人关注的感觉。但我发现这种东西,越去找,是越找不回来的。只有当你真正把心平静下来后,那种状态可能自己就回来了。

▲ 《敲山》中被拖欠工资的年轻人,是郭远亮设计的人物形象,扮演者就是和他一起复读的那个朋友。在出演这个角色的时候,朋友因为做生意失败,在房间里把自己关了六个多月。

G:其实你还是想做出一些东西,得到大家的认可。

L:对。

G:《敲山》这部40分钟的纪录片。这是一部严肃的创作么?

L:做纪录片,我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对画面连接的逻辑、叙事节奏的把握很欠缺,只是对画面本身有感觉,属于实验性质的作品。

G:影片里出现了各种形象:坐在宴席上却形单影只的失明老人,被拖在地上很久而惨遭遗弃、浑身伤痕的小狗,一个人在简陋的居所里生火烤兔子、被老板拖欠工资的年轻人,河边死去的鱼……

L:我在老家的街上,遇到一个失明老人,他摔了一跤,浑身是血。我当时我就很好奇,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带着这种好奇,我一直把他送到了家,想探访他的生活。

研究之后我得知,他在盲了后,被父母遗弃,被他的继父收养,后来继父去世,他就一直靠着政府救济,一个人生活,住的是那种老瓦房。他的生活很艰辛,我当时还买了很多东西给他,尝试着和他做一个交流。

片子里,他去参加朋友的葬礼,很多人嘲笑他,讥讽他,说国家能给他发媳妇。他还真的信以为真。我发现人不管到了任何时候,作为人的那种欲望,依然存在。

▲ 《敲山》中参加酒席的失明老人(中间蓝衣)。

后来,我又跟着他去了敬老院,发现有的人比盲人活得更痛苦,比如那个哑巴。哑巴的生活很多事情不能自理,政府让他住在敬老院里。在小乡镇里,敬老院的设备、管理都是不完善的。当时在敬老院里有个厨师,每天都会打哑巴,冲进屋就是两拳,我当时就在现场,感到不可思议。

G:你想通过这些形象,表达什么样的主题?

L:其实我做完这个作品后,马上就把这个作品给否定了。一开始拍摄的时候,我就是在记录这些人物真实的苦难。我觉得只要拍出这些苦难,就能达到一个效果。

到后来我又在重新思考,我觉得我的理解是不够的,苦难一直都不是重点,人性才是。人性是更加复杂的东西。

▲ 《敲山》中的动物形象。

自从我跟盲人接触之后,我就发现了什么是人性。其实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属于利益的关系。他为什么让我拍,会信任我?说白了,我会给他好处。有一次我重新去看望他,但破例没给他买东西。我本以为我们已经相处了很久,可以成为朋友,但我错了,他还是想要我的东西。

▲ 《敲山》。

G:我感觉你会经常重新去思考很多事,反思自己,对自己的创作。

L:当时上大学时,我的毕业创作获得了第一名,系主任让我去给学弟学妹们上课。我当时对他们说,反正时刻觉得自己是个垃圾就是了。你每拍完一个东西,就要说“我是个垃圾,我是个垃圾”,你就这样不停地去否定就对了。因为你的年纪,你的阅历,决定了你拍的东西不可能好。

我有一个习惯,今天做出来的东西,可能明天我就否定了。

G:有些是客观规律层面的东西,这些是好的。你做完一件作品,可能其中有很多你都否定了,但有一个是规律性的东西,你找到了,我认为就是进步。经过大量的实践,慢慢地其实就是在找这些东西,我理解的,不是否定自己,是一个不断提纯的过程。

L:今天和你聊完后,现在我又很想去搞艺术了,真的。因为我要把自己代入到那种思维状态里,已经很久没人和我聊这些话题了。以后去北京,有机会找你玩。我可以保证,我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跟我一起玩会很开心。

G:哈哈哈,没问题,来了找我一起喝酒。

-end-

采访 编辑 | Geethan

图片提供 | 郭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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