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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理国际影会分手以后我和秦伟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联系，近日突然接到他的一封E-mail告诉我他刚刚从马尼拉拍摄回来。联想起香港游客在菲律宾马尼拉被劫持并出现大量死伤的情况，我不禁为秦伟捏了一把冷汗。
这名曾经为香港《明报》工作多年的摄影记者，以反映菲律宾贫民在马尼拉公墓寄居的一组照片亮相2010大理国际摄影节，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在大理摄影节上很多沙龙趣味的图片包围下，秦伟的照片显得平实而又普通，但是驻足观看的人都会为照片中所反映的内容感到震惊。
接触秦伟以后你会发现他风尘仆仆的仿佛总是一副“我在路上”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确实以具有国际视野的人文关怀视角跑遍了很多的第三世界国家，这其中的辛苦自是不必说，更有像人质劫持事件那样的危险不期然地会在他的旅程中出现。但是他乐此不疲，甚至把这些困难当做他奋力前行的动力。当然他也有困惑，这困惑来自于一名摄影工作者对于摄影生态的改变。他曾很不解的问我，为何来参加摄影节的很多摄影记者没有拿出向现实发问的纪实作品，反而是让大量不成熟的艺术作品占据了位置?
在今天，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市场让很多人的镜头掉转了方向。用简单的语言讲故事是纪实摄影最原初的精神内涵，而秦伟所作的就是用相机挖掘现实本身所拥有的力量。
秦伟在接受色影无忌的专访 摄影/姚文剑
色影无忌：参加了今年的大理摄影节以后你对摄影节这种形式怎么看?
秦伟：很有意思，当然我们还应该关注其他发展中国家的摄影节，因为在很多经济欠发达的国家，他们当地的摄影师自己搞一个摄影节出来，在那里你可以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看这个世界的，这是非常有趣的。像今年我去了孟加拉摄影节，不要小看他们是经济不发达国家，他们摄影节的发展水平非常高，我上次去了一个多月，拍了不少照片，感受到很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色影无忌：你是如何开始做摄影的呢?
秦伟：我在法国生活很久，那个时候我是一个艺术家，在艺术学院念书，念完书之后就留在那边教创作。后来我93年的时候回香港，那个时候香港正在回归的过程中，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不知道在香港这个十分功利主义的地方可做点甚么,况且我对当时的香港环境亦很不了解。于是我就拿起照相机，准备当一个摄影记者，还好我在法国念书的时候第一年是学大众传播的，所以我很快地掌握了当一个摄影记者的技巧，然后一干就是16年。这16年的记者生涯，使我看到了很多这个世界上很不一样的问题，给我很丰富的经验。我当摄影记者之后，我的创作方向主要是关注人生存状况的问题。
Maria 向我细述她的故事.
拍摄赤贫地区,我给自己订立一些原则性的要求：一,不应存有任何猎奇的心态看待受访者； 二,不要可夸张别人的痛苦作为图片卖点.
色影无忌：那是什么时候开始拍摄马尼拉公墓这组片子呢?
秦伟：大概是从2004年开始的吧，我们从香港去马尼拉很方便不用签证，飞机也很快，而且那边用英语很方便，所以在那边和民众的沟通也很容易。
色影无忌：马尼拉公墓这个地方的情况你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的?
秦伟：是这样，我原本是在马尼拉拍摄一个贫民区的重建，那个贫民区主要是在一个很旧的有五、六十年历史的铁路旁边，在铁道旁边的空间很小了，那些贫民就在那里建了一些很简易的房子住在里边。我去的时候感到很震惊，觉得怎么能这样生活在还有火车往来的地方，那些人就在铁路中间做饭，小孩子也在铁路中间玩，情况是非常危险的。于是我就筹备拍摄一个纪录片来纪录这个贫民区的环境和情况。后来这条铁路改建，菲律宾政府就把这些人都赶走了，我很想知道他们被赶到哪里去了，于是就一直追踪他们，结果追到了坟场，到了坟场才发现那里已经住了很多很多的贫民，有些人在那里已经住了三代了。
色影无忌：三代人都住在同一个墓地吗?
秦伟：对，同一个地方，你知道他们墓地的情况吗?菲律宾的贫富悬殊很厉害，有钱人死的时候会盖一个很大的坟墓，还有上下楼，就好像一个别墅一样，贫民们就把它打开搬到里边去住，当然这算是比较好的坟墓。更多的坟墓没那么好，就是一个小空间，里边有一个棺材，他们就睡在棺材上面。
色影无忌：棺材里边是有尸体的?
秦伟：尸体就在里边，他们没有选择，那种非常穷的贫民他们的生活怎么选择呢?
色影无忌：你从铁路追踪他们到墓地，第一次走进那个生活环境的时候给你的感受是怎样的?
秦伟：我感到非常震撼，也非常难过，每一次回来，我的心情都非常不好。
色影无忌：在这样一种地方拍摄，你如何能保持一贯冷静的观察呢？
秦伟：拍摄赤贫地区,我给自己订立一些原则性的要求：一,不应存有任何猎奇的心态看待受访者； 二,不要夸张别人的痛苦作为图片卖点.
色影无忌：他们这种状况之前有人知道吗?有没有其他的摄影师拍过?
秦伟：有人知道，好像也有其他的摄影师在拍，不过我没有碰到过。
色影无忌：菲律宾本地的摄影师你有没有碰到过?
秦伟：我没有碰到过，我刚刚去菲律宾的时候，我对这个国家不了解，于是就向一个生活在香港的菲律宾摄影师朋友打听情况，他得知我要一个人去菲律宾的贫民区，就让我格外小心安全。
色影无忌：那里的治安情况应该很差吧。
秦伟：对，因为你去贫民区，有一些情况很难预计，只能说有不同的犯罪的情况，他们对你不了解，会问你一个外国人拿照相机来干嘛。
秦伟的随身利器——一台6*6的玛米亚相机 摄影/王江
黄昏的时侯,是墓园内最热闹的时刻.孩子们都回家了.
我希望自己的照片能替他们说出一点生活的尊严
色影无忌：从照片上看你和这些贫民已经打成一片了，你是如何做好沟通工作的呢?
秦伟：对，在沟通上我要花一些时间。首先，我经常去，然后找一个当地的朋友带着我，那些贫民的英语说得不好，朋友帮我翻译。我在现场要让他们了解我是一名摄影师，我来关注他们这种非常不人道的生活状况，我希望自己的照片能替他们说出一点生活的尊严，他们明白的话就能接受我。
色影无忌：其实他们也是希望能有人把他们的情况反映出去的对吧?
秦伟：对，他们现在非常接受我了。当我当摄影记者的时候就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你要让人家接受你，就要和你的被访者要建立沟通的桥梁，如果你和人家老是远远的怎么行?所以我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色影无忌：这个过程大概要多久
秦伟：非常快，可能也就一两个小时，因为我所受的记者的训练要求我很快的和被访者交流。
色影无忌：你这些图片都是从不同的坟场拍的吗?
秦伟：对，基本上每一个坟场都有人住。现在又有新的问题出来，马尼拉的市政府要重建坟场的管理，又要把这些人清理出去，要他们去住在一个非常恶劣的贫民区里边，他们都非常的不愿意。他们跟我说住在坟场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安静，这个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他们甚至不愿意离开坟场。
在生活中的某一角落---也许是很平静很简单, 摄影机的快门却令人感到是十分的沉重
没有土地制度改革是出现这种状况的根源
色影无忌：你是否调查过在菲律宾出现这样的状况根源在哪里?
秦伟：我要调查的最重要的是这些贫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觉得主要是菲律宾的经济制度上有问题，其实菲律宾从前有一段时间经济发展得很快的，“二战”之后，整个亚洲只有两个地方经济发展很好，菲律宾和日本。但是现在出现这的状况是为什么呢?第一，菲律宾曾经很长时间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你看现在菲律宾人很悲哀的地方是，他们原本的姓和名都没有，现在他们的姓和名都是西班牙人的。菲律宾的殖民地制度是一个很保守的大地主、大领主制度。当菲律宾独立的时候，它没有一个土地的改革，这样问题就出现了，现在菲律宾的土地制度还是大地主制度，农民没有自己的土地，很多农民或租地或当雇农。你知道农民的收益一年可能只有一两次，钱来得很慢，卖掉农产品还要付※※※，所以他们的生活是很艰难的。于是很多菲律宾的农民都离开农村去了大城市，因为在大城市生活比较容易。你今天给人打工挣10块钱就可以生存了，明天到另一个地方再挣10块钱又能活一阵，钱来的快一点。但是生活在大城市最困难的就是找房子，所以在马尼拉有很多贫民区，有一些人连贫民区都不能住就只好住在坟地了，这就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色影无忌：那菲律宾政府从来没有想过用什么措施对这些人提供最低生活保障吗?
秦伟：没有。
色影无忌：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人的生死吗?
秦伟：有，但是只有很小的一点点。现在菲律宾有新的总统诞生了，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新的改变，但是过去的都没有大的改革，都没有什么措施保障他们这部分国民的生活。其中有几个问题：第一，贪污很严重;第二，他们没有计划生育，一个家庭会有好多孩子;第三，土地没有改革;第四，农业方面的生产力非常落后。你知道我们要发展好的农业生产力不能够单一种植，但是他们还是停留在单一种植上面。
Marilou 今年四十四岁，她在马尼拉北坟场居住四年。她叔叔(丈夫的弟弟)今天病了,惟有躺下休息.（地上躺着的是她的丈夫，他盖着脸是因为生病不能见光，很多人误会那是尸体。编者注）
活泼天真的Ginlyn与Sharlyn
我不能够跳离我自己一种客观的存在
色影无忌：那这些住在坟场里的人主要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呢?
秦伟：有一些人是他住在这个坟墓，他就帮坟墓的主人时常打扫一下，但是给的钱是很少的。有一些去外面打零工挣钱，就是这样的生活，条件是很差的。
色影无忌：你每次去拍摄一般要待多久?
秦伟：很难讲，有时候五天，有时候十多天。
色影无忌：那这段时间里是跟他们吃住在一起吗?还是在其它地方住?
秦伟：我没有和他们住在一块，我感觉应该和他们还有一点点距离的好，我不能够跳离我自己一种客观的存在。我也想去和他们住，当然不是因为要拍摄他们的原因，是因为真是想要去了解他们。对他们来说我永远是外来人，永远不能被他们的社区完全接受。
色影无忌：你在拍摄之外，有没有想过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去帮助他们?
秦伟：有的，我刚刚组织一个了医疗队，从香港找一些医生去给他们治病。我把我的作品拿出来给一些医生朋友看，他们都很感动同时也觉得应该做一点事情出来，对我来说这非常好。
色影无忌：你的作品都曾经在什么样的地方展出过
秦伟：在连州、广州还有这次的大理。
Reden在攀树
罗杰与他的小女儿
我非常害怕纪实摄影会变成一小撮人的精英游戏
色影无忌：关于你的作品我这样想，它不是那种所谓阳春白雪的Fine Art的东西，不应该是在摆在美术馆或是其他什么富丽堂皇的殿堂里，它实现价值的方式应该是传播，应该让更多的人通过你的作品了解发生在马尼拉的故事，才有可能有人去改变那个现实。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秦伟：我很坚持这方面的，没有人会有兴趣买我的作品挂在家里，但是现在很多摄影师认为我们面对一种不一样的传媒生态，有很多人都改变了拍摄的风格，比如用大画幅啊，去拍一些矫揉造作的情绪，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摆在画廊里边去卖。这样是很危险的，这让纪实摄影脱离了大众传播，变成了一小撮人的精英游戏。我非常害怕纪实摄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如果是这样的话纪实摄影就非常危险了。
色影无忌：你的这个专题完成了吗?还是现在仍然在拍?
秦伟：现在还没有完成，我有时间还会去，因为这些情况有所改变，我现在尝试用彩色去拍。
色影无忌：你为什么觉得没有拍完呢?我觉得就他们的生活状态来说，你已经完全地呈现了，为什么还会觉得没拍完呢?
秦伟：应该再拍更深层次一点的。
色影无忌：您所指的深层次是在什么地方?
秦伟：就像刚才我说的，这些贫民从农村来的，关于他们原本在农村的生活状态我拍的还不好，我想要更加立体的去了解这些人以及产生这个现状的根源。
暴风雨前的El Jay.
现在我们中国人应该要多一些国际视野
色影无忌：你似乎一直把镜头对准国外，为何不去拍香港的问题?
秦伟：我也有拍香港，但是我拍的香港照片，好像不是香港人看香港。我是生在香港长在香港，然后去法国读书，但是我是一个不是很有基因的那种人，好像有一种国际主义的动力给我。香港我也有拍，但是是我比较喜欢抽离的看香港，很有趣的，将来给你看看。
我感觉到现在我们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我们在历史大改变的时代，我们要对全球化的问题有更多了解，现在我们中国人应该要多一些国际视野。
色影无忌：那除了菲律宾的马尼拉以外你还在拍其他的地方吗?
秦伟：乌兹别克斯坦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也在拍。
色影无忌：拍哪个方面的，也是关于社会底层阶级的这种东西吗?
秦伟：在乌兹别克斯坦不是了，乌兹别克斯坦的情况很不一样，你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咸海，咸海曾经是世界上四大内陆湖之一，但是现在没有了，完全干了，我去的时候看到是一个沙漠，但是我不是拍这个，我是去关注生活在咸海周围的人。
色影无忌：好的，非常期待看到你的新作品。
摄影家秦伟 摄影/王江
关于秦伟：
秦伟生于香港，现职独立自由摄影师及纪录片制作人。
早年毕业于法国Mulhouse艺术学院，获法国文化部颁发法国国家高级艺术家文委。曾从事艺术教育工作，后转职新闻摄影记者。先后在香港电影双周、香港经济日报、香港明报以高级摄影记者及首席摄影记者之职从事媒体工作达十六年之久，期间曾多次参与不同的重大事件采访，包括香港97回归、台湾蓝绿之争、亚洲金融风暴、南亚大海啸、SARS、世贸会议、四川大地震……多次获颁不同的新闻摄影奖项及人权新闻奖。
秦伟的摄影大方向是以人道主义眼光看待我们这个变动的世界，探索存在的意义。自2000年开始，活动范围以亚洲不同地区为主，他的镜头关注着不同文化及经济背景下的地区性贫穷问题、战争的受害者和全球气候变化引致的生存问题。秦伟的作品以传统片幅6*6黑白为基调，风格善于描述气氛，构图工整含蓄，内容沉稳。
秦伟个人主页：www·chunwaiphoto·com
